第1071章 一千零六十九章·我埋了橘猫。
溺于湖中,是顺遂了命运。向神灵求助,最后也不可能被放过。
当他坠入湖底的那一刻,冰冷的窒息感顷刻间包裹了他。他听到了扫射声,岸上的人们依然在开枪,而他像块沉重的石头浑浑噩噩地下沉。
湖面呈现出一片深邃的蓝色,仿佛被映射出来的天空。他的怀中仍抱着明天要处理的资料,然而它们在这一瞬间都失去了价值。
就连他整段人生的所思所想、他的所有挣扎……都失去了价值。
他只是个普通人,十九岁的高中生。
奇迹不会眷顾于他。
那些没有实现的计划、那些彻夜未眠写下的谋略、那些打算会见的盟友……都失去了意义。这一瞬间,浓烈的痛苦包裹了他——谁会这么想要沉默地死去。
怎样都好,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救世主合不合格,才能知道他的世界能不能保下去。
至少,活到自己彻底失去价值的那一刻……
失血越来越多,刺痛般的寒冷中,他的喉咙被窒息感掐住,全身的十几个弹孔都传来凿穿般的触感,死亡的阴影投射在他的身上。
……要是那个救世主没有做到怎么办?
……那他的世界,八十亿生命……
直到他终于在足以压垮一切的黑暗和冰冷中张开了唇,让第一缕冰冷的湖水钻入口中,他抛下了自己的尊严,这样祈祷了——
神灵啊,救救我。
神灵啊,救救我。
……好像只能这么做了。
……好像只有神灵了。
人类在绝境时常会祈祷于虚无缥缈的神明,但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种临死前的祈祷是心理安慰,它往往不会得到回应。
蓝色月光映衬在湖面,无数的光点散布在斑斓的水色,仿佛在演绎一场宇宙的盛宴。他闭着眼,在这些莹蓝色的星辰之间下沉,月光穿透水面,丝丝缕缕地鲜血向上漂浮,体温越来越低。
——直到一只发着光的手朝他伸来。
那一瞬间,所有的冰冷和疼痛都消退了。
洁白的神灵扶住他的肩膀,雪一般的发丝飘扬在水中,祂的眼瞳犹如亮在黑暗中的灯塔,温暖包围了他。
祂俯下身,挡住那些逸散的寒冷,在他耳边温柔地这么说了——
你当然应该活下去。
我给予你一切,我给予你力量、给予伱知识、我给予你……你想要的一切。
苏文笙,我看重你啊,你是最像他的人。
我承诺保下你所在的世界线,我承诺救下你——只要你,保守我的秘密,你永不背叛我。
苏文笙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情绪。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神灵毁灭世界。然而当他被自己的人类同伴残害,坠入最绝望的深渊后……只有神灵救了他。
就像神话里降下救赎的天神。神灵说,祂看重他,只要他点头承诺。
“永不……背叛?”苏文笙的嘴边流出了血沫。
“永不背叛。”神灵低声耳语:“……我只是要你一个承诺而已。”
只是一个承诺而已,它不具有强制性。神灵只是想亲耳听他说。
……这让苏文笙恍然察觉,这位近乎无所不知的神灵好像也是孤独的。祂望着他的眼神,让他想到在黑夜里守望大海的灯塔,虽然这个意象于祂过于抬高,他知道祂不是什么好人,但是……
“我……不会……背叛。”
寂静的湖底,月光犹如流逝的星辰。
蓝色的月光像缕缕丝线在水下穿梭,神灵弯起眉眼,这种无机质的表情却让人感到了一丝丝的孤寂。
……神灵会,孤寂?
这让苏文笙感到可笑。他理应知道,神灵只是觉得他有利用价值,所以才会顺手救人,祂口中吐出的只是安抚他的虚伪之言,他始终都不是被奇迹眷顾的主角,但……
“你是最像的。”祂温柔地说。
……最像的。
这让他感到绝望又期望。
所以这是他的全部价值,是他悲剧性和苦痛的来源。但又恰恰是这个“最像”,让他拥有保下世界的机会。
所以,
所以……
……承认吧。
承认自己的相似度,承认自己的“使命”,承认自己的利用价值,承认自己自始至终都是棋子。
承认自己的抗争至少拥有一点点意义,至少……他拉动了电车杆,保住了自己世界的铁轨。
这样一来……
光晕交织着,他望见自己上飘的黑发,也像是染上了一层蓝朦朦的水色。它与神灵的白发交织着,像是在亲吻,又像是一场冰冷的授勋,神灵将鲜花与佩剑落于他的肩膀。他的眼瞳无意识地睁着,没有痕迹的泪水从眼眶落下,很快就溶于水中,消失不见了。
“哈……我救下了……救下了……”
他忽然笑了,湖水从他的口中滑出,他笑得咳嗽起来,更多的眼泪毫无痕迹地从他的脸颊落下热度,没有任何人看到这场上演在湖底的哭泣。
——他终于救下了那只橘猫。
他救下了。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连自己橘猫也拯救不了的人。
……
他终于赢了这个世界一次。
因他向这场命运认输了。
……
苏明安肩膀不可抑制地颤抖,很轻微,但他自己感觉到了。
面前的青年嘴角噙着笑,笑容却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悲哀,仿佛某种被严苛规定好的弧度。腹部的贯穿伤仍在流血,烧灼令皮肉翻卷,那种疼痛难以想象。
然而他只是笑着,仿佛隔着薄薄的镜面笑着。
“……所以还是注定的。”苏明安的声音轻到微不可闻。
他想到记忆里那个埋葬橘猫的高中生,高中生依然还是那个高中生,高中生会想念父亲的油焖大虾,想念奶奶缝的荷包,想念那只很肥的橘猫。高中生觉得高考出来就能改变这个世界,改变他愤愤不平的世事,改变他曾经遭遇的一切。然而他想不到……
……
我将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心里堵得厉害。
我埋了橘猫。
它的身体真的很胖啊,像土地下的一个橘色大面包,看着挺滑稽的。
……
他想不到,
他最后也是那只橘猫。
……
“——苏文笙,我带你离开?”
“——不要带我离开。”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苏明安的视线凝在苏文笙身上,他的脸色惨白,失血严重。
……他们总是能说出类似的话语。
……尽管这之间仍会存在诸多差异。
目光交汇着,夕阳钻入他们之间。 苏文笙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在苏明安的眼前停步。橙红的夕照与青年的瞳孔交相辉映,两人的身姿映照得宛如燃烧的琥珀。
随后,苏文笙拉起他的手背,微微垂头。
“滴——滴——滴——”
“警告——室内温度超过43°……”
周围听到许多开枪声,金红色烈焰飘起,那些声音像是不断覆盖的海潮。然而他所在的这个位置却极安全。鲜红色的警戒灯旋转着光彩,苏文笙低垂的眉眼显得愈发深邃,在苏明安寂静的注视中,他将嘴唇缓缓移开,这么说了:
“苏明安。”
“从理性层面,我希望你死在这里,只要你回档了,我也能活。但从感性层面,我觉得你活下去是更好的,也许你能做到拯救10000个世界……包括我的那个世界。”
“以前我真的很嫉妒你……苏明安。若是你朝神灵笑一下,说要杀了我,祂怕是都会听你的。我的所有付出、所有努力,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
“但在对你的观察中,我逐渐发现……你好像还真的是……有一点点值得期待。”
“当然,只是一点点。”
“神灵已经放弃了我,我没有拦住你的理由。”
“带着你的这一点点期待,去唤醒异种王吧,反正……你的‘可能性’,永远在我之上。”
苏明安知道应该撑起防御,毕竟苏文笙还是神灵的人。但苏明安没有动。
他仅仅是望着苏文笙一步一步走近他。
“……我要走了,苏文笙。”苏明安说。
机械城的攻击模式启动,他不可能再等十几个小时,只能试图提前唤醒异种王。苏文笙重伤至此,势必带不走,除非……
苏文笙的眼神是放空的,他将目光凝滞在地面上,当苏明安望向他,他才将目光抬起来,对视着。
“你……”苏明安开口。
一根食指竖起,虚虚抵在唇前。
苏文笙维持着这个手势,摇了摇手:“仔细想想,我没有被带走的价值,并不是‘必需品’。苏明安,你现在是比我更称职的救世主,保留你的技能。”
苏明安:“……”
苏明安:“后面……真的有需要这个技能的对象吗?”
苏明安当然清楚这个技能的重要性,但如果苏文笙都算不上重要之人……后面真的有要带走的人吗?神灵和叠影没有好感值,不算在内。
苏文笙居然能这么冷静地说出“我不重要”这种话,他明明曾经那么想活着。
窗户上,晕染着夕阳最后的余晖,熔金般的色彩与地面的冷色形成鲜明对比。夜幕一寸寸降临。
苏文笙有些站不住,他缓缓坐在了地上,身上的大衣落在地面,他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整理了一下前胸的领结。他里面穿着一身过于单薄的衬衣,就像一套校服。
“滴——滴——滴——”
鲜红色在他的脸上轮转,漆黑的眼里是一种寂然的平静。
如同那些在夜空中孤独闪烁的星辰。
他什么都没有解释,但苏明安明白了。
……他在湖底祈求存活,当时想着的,并不是他自己的生。而是害怕他死后,会迎来一个不称职的救世主。
如今他认可了,尽管只是一丢丢认可,但他可以放手了。
他被神灵放弃了,他不被需要了。
即使他知道,后面可能没有需要这个技能的人,但……万一呢?
不管后面的人需不需要,他自己确实是毫无被救下的价值——因他自己是这么评价自己的。谦虚的,自卑的,自毁的。
青年的眼中,流淌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鲜艳而孤寂。
在鲜红的灯光中,他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苏明安快走。像是和同学放学后的道别,姿态闲适而放松。
……这段时间,他们二人之间最亲近的程度,也仅仅如此了。
隔着一米开外的距离。
苏明安向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他听到了仿佛铺天盖地的心跳。
跃动的、沉闷的、迅捷的、鲜活的。
走廊的警戒灯光一盏盏亮起,伴随着刺耳的鸣叫声,与日渐黯淡的血金色阳光交替,形成一种奇妙的交错。
直至心跳声逐渐与警戒声共鸣。
“走吧。”
身后的青年说。
……
门外,走廊的线条那么延伸着,延伸着,在远方连成望不见的转角,整座城市像是被骤然唤醒,一道道红光交织成透明的蜘蛛网。
苏明安向前走,仿佛被什么无形的阻力挡着,他的脚步变得十分艰难,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抛在了身后。他又一次地抛下了“自己”。
……而他不能回头。
玻璃碎片反射着光,在他视野里飘摇。
仿佛是生活在旧日之世他的倒影,倘若没有世界游戏,危机在即,他也许会和苏文笙做出类似的举动。他们都是这种人,以他人为代价时犹豫,以自己为代价时果决。
夕阳如同一颗燃烧的琥珀,仿佛身处一片灼热的梦境。他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
苏凛在前面开道,“苏凛”在后面防守,而青年的身影,逐渐变得很遥远。
剑刃与子弹的碰撞声叮叮当当,像是钢琴曲在耳边作响,苏明安一边向前走,一边恍惚地想——那场梦境,那个青年的想法他是知道的。
那时他翻找苏文笙的记忆,看到了一本日记本,大多是琐碎日常,所以他没细看。
如今,与青年道别,细碎的文字无可避免地回荡在脑海。
他突然感到灼痛。
……
12月2日:我埋了橘猫,从今以后,我大抵不会再养动物了。这个世道,连人都养不活,何况养一只宠物。
2月3日:我去了那个女同学的墓,她衣衫不整的照片还在互联网上隐秘地传播,以每百张照片几毛钱的价格。
5月13日:我打听了那个黑暗的地方,那里仍然没有被拆除,还有数不清的孩子在里面丢了性命。我不敢说出去,如果说了,我可能连考试的资格都会失去。
6月12日:苏洛洛遭受了网暴,她哭着跟我说,为什么总有人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她。
8月29日:教父同我说,等我上了大学,毕了业,就能改变这一切。我始终这么坚信着。我想当记者,我想去最黑暗的地方,把光洒进去,我想采访那些被卷入黑雾病的城市,我想看到粮食与蔬菜。
12月12日:我看到了瓶子。
5月28日:她的照片还在传播。
11月28日:孩子们依然被迫害。
2月4日:苏洛洛依然受困于网络暴力。
12月2日:我依然还是那个我。
5月27日:她的照片依然在传播。
11月29日:孩子们依然被迫害。
2月5日:苏洛洛依然在被恶意揣测。
12月13日:在这样的时代下……我仿佛看到了永无止境的轮回。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