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前认识,那就是一个巨大的坑,他完全不想往下跳。
“唔……”她的声音淡下去。
下午三点,他们抵达了一个山洞,山洞还算隐蔽,洞口有青草遮掩。
希礼耗尽了体力,蜷缩成一大团白色团团,靠在山洞角落。当苏明安走过去,她白毛一卷,把他卷进了白绒之中。
“你睡吧,我不睡。”苏明安靠在她皮毛上。
“你保存体力,等待小白离开吧。”希礼说。
“……她不会离开的。”苏明安说。
哪怕是把森林烧光,小白也会把他找出来。
“那我也不睡了,她要是找过来,我立刻载着你跑。”希礼坐了起来,她保持着兽态,尾巴一晃一晃。
“原来罗瓦莎的每个人都能回归本态,那我也能变成水母吗?”苏明安突发奇想:“吕树会变成蝙蝠,山田会变成机械,水岛川空会变成饕餮……”
“嗯,回归本态是最强的。不过……水母例外吧,连四肢都没有了,可能会更弱。”希礼说。
苏明安想了想。确实。变成水母还不如不变,只剩下一滩软乎乎的。
他们安静地靠在山洞里,等待之中,低低的歌声响起。
清亮,悠长,缓慢,像睡前的叙事诗。
“你在唱什么?”苏明安随口问。
“以前写的歌。”
“上一代凛族有时间写歌?”
“我不知道……在成为凛族之前,我好像是其他人,我想不起来了。但我的确写过这样的歌。我还记得……”
她俯下身,吐出了一颗红色的晶球,球中包裹着一页干净的纸张:
“曾经有个人,给了我这个东西。他说,他下次会来取。我不记得他是谁了,但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你看看这个东西,你会是他吗?”
她的爪子刺破了晶球,苏明安看到了纸张的内容。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看到纸张的一瞬间,苏明安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这是……十二故事。
……
十二故事·其二·《现代科学大厦的一颗草莓酥》
——科学不存在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整个庞加莱研究所的人都轰动起来。他们反复运算着那些曾经固定的数值、那些简洁而精妙的公式——却发现没有一次,测量结果相同。
这意味着现代物理学大厦的崩塌,那些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论文与科研成果沦为雪花般的废纸,而无论发展多少万代,智慧生命只能重复得出无意义的结果,永远也无法抵达崇高真理的彼岸。
这个消息很快席卷了整个大陆,在意识到这给文明带来的灾难前,人们首先感受到的是灵光。
啪的一声。像火光点燃火光,像太阳照耀太阳。
简洁,神奇,浪漫,明了。
这就是灵光。
人们开始发现,他们脑中惊鸿一现的某些灵感,在某一刻会被突然复现为现实。比如昨日午后幻想的草莓酥,今日突然发现它出现在了餐盘里,口感与外表皆和幻想中一致。
“荒谬!何其荒谬!人类历经千万年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现代物理学大厦,竟然比不过一颗突然出现的草莓酥!哈哈,哈哈哈哈……我一定是已经死了,才会看到这样可笑的天堂!”载人航天工程的领衔人迪恩·凯尔狂喝醒酒汤,这位体面的绅士让酒精弄脏了自己的领结,希望能从这场荒谬的梦中醒来,但从未喝过酒的人们知道——这不是梦。
人们开始且必须认知到,科学不存在了。
严谨、求实、精密、客观的现代科学,突然不存在了。
部分灵光高的人,开始利用这份灵光,他们发现,对于这种转瞬即逝的灵光,用文字或墨水笔记下这份灵光一闪……是最合适的办法。
他们开始脱离物理学大厦的窠臼,挥动自己的墨水笔,记下脑中一次又一次闪过的灵光……出现的“草莓酥”越来越多。
它们或许长着很多颗草莓,或许酥皮比较焦脆,或许夹心是甜甜的水果……每颗“草莓酥”都不是一模一样,正如死去的科学。
随之而来的,不依靠牛顿重力定律的漂浮苹果、不符合伽利略定律的超加速铅球、嘲讽亚里士多德智慧的机械永动机……它们出现得如此突兀,又好像如此合理。只需要笔尖动一动,这样一个违背千万年定理的事物就诞生了。
这一天,上万人失去信仰,在高楼坠落,包括那位可怜的绅士迪恩·凯尔。我想,他应该是去找寻一个没有醉酒的世界了。
人们如同行走在结冰的北冰洋之上的渡鸦,一直以来,他们依靠的都是科学数据带来的指示标,遵从千百年先辈的智慧前行,用数据与论文一遍遍革新着自己面部的朝向。直到冰面骤然融化……他们跌入海中。而长久的步行让他们失去了挥动羽翼的力量。
有些人抱着灵光上浮,逐渐长出了羽翼中的血肉,重归天空。有些人抱着守旧的科学定理下沉溺亡,失去了横渡北冰洋的梦想。
——谁杀死了悬停于塔楼的渡鸦?
是消失的科学、是灵光、还是那颗草莓酥?
当我落笔写下第一颗草莓酥时,我能感受到它的色泽、质感、焦脆的外皮,它看上去是那么诱人。不拘于现代科学需要的“物质永恒定律”,或者说,“能量守恒定律”——它就这么凭空出现了。不需要奶油与面粉,连草莓都不需要。
人们把我们这样的人称作——创生者。
意为,仅用笔尖,就能创造一切微小之物甚至生命之人。
又或者,用另一个守旧派恶意满满的名词来指代更合适——“推翻现代科学大厦、限制文明未来之人。”
是啊。
正如那些声嘶力竭的人们所说——
“——如果万物都用‘羽毛笔’就可以创造、一切科学规律用‘墨水’就能更改,人类的前路在哪里?”
“——如果人们的灵光可以化为现实,融入整个世界的定律之中,肆意更改千万年来的铁律,名为世界的‘调色盘’会呈现多么混乱虚假的色彩?”
“——如果所有人都仰仗创生者的笔尖、仰仗人为修饰的‘自然规律’,客观而确切的科学定理又在何方?”
“——如果文明的上限只存在于人们抽象而分散的灵感中,将他人的灵光一闪视作集体前进的真理奠基,文明应当怎么才能寻回集体螺旋式上升的发展方向?”
“最后——当桌面上的‘草莓酥’消失,‘渡鸦’又将如何横渡已然融化的‘北冰洋’?”
牛顿三大定律、哈勃的宇宙膨胀定律、开普勒行星定律、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广义相对论……明确且美的定理,随着科学死去,它们逐渐消失在人们口中。
取而代之的,是“创生者”、“羽毛笔”、“阶位墨水”、“世界之书”、“十二故事”……这些抽象而主观的概念。
仿佛一场该死的寒潮来临,当春暖花开,人们所见的世界已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亿万生命在仓皇无措中坠落。
我咬下了草莓酥。
它的口感,酥脆,甜美,诱人。咬下它的那一刻,仿佛伊甸园的夏娃咬下了毒蛇的苹果,人们浑身赤裸地被推向崭新的海潮,单薄而美丽的果皮织成了他们新的衣裳,遮掩着手足无措的丑陋。
“看呐!先生们,女士们!感性的文字代替了理性的科学!”
“看呐!疯子的灵感代替了优美且客观的定律!
“看呐!肆无忌惮流淌的墨水代替了打磨完整的秩序!”
所以,我们必须接受,我们熟悉的家园,变成了一个属于文字的、灵感的、抽象的、主观的、无可救药的、满含奇迹的……“科学消失”的世界。
——在这里,属于渡鸦的新的塔楼,降生了。
那是名为“草莓酥”的塔楼。
一个个草莓酥压在崩塌的现代科学大厦上,趾高气扬地嘲笑着人类夜以继日构建的真理沙堡。
酥皮香脆,泛着金光。
……
苏明安带着恍惚读完了这个故事。
比起司鹊上一个随手写成的水母海中游故事,这个故事迥然不同。带着悲愤、迷茫、不理解与期待,被时代海潮冲击的困惑,对骤然变化的世界的感伤,但又带着决绝,字里行间都在理性地看待这场骤变。
此前苏明安认为,“创生之力”就是罗瓦莎的设定,第十一世界就是一个需要人人写故事的副本,这只是它独特的设定。但他没有想过,这个“设定”从何而来,它如何改变了这个世界。
只知“设定”,却不知内涵。
只知有趣和新奇,却未想过它的始末。
万物从开始之初,都有其逻辑。哪怕只是无脑反派,也有其出发点。世界游戏的绝大多数逻辑都能严丝合缝。
司鹊以旁观者的角度,陈述了这场骤变的初始——原来,罗瓦莎曾经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在故事最后,还有一段小诗。
司鹊的笔迹飞扬,墨色浅淡,单词勾起,如同飞舞之叶。
……
——在那段席卷全人类的悲伤海潮的最后,我行于沙滩。
一座座人类千万年垒积的科学真理沙堡耸立,一个大浪打来,它们一个个被冲走。
科学家们趴在“沙滩”上,拼命保护这些沙堡,身下却只有水流。
政客们指挥着阻挡浪潮,浪潮却早已漫过他们的鼻息。
唯有疯子与作家们在沙滩上欢呼雀跃,围着他们笔中的油墨跳舞,期待着充满灵光的未来。
“科学已死!科学已死!”
这样的口号蔓延着。
“抱残守缺的哲人们,迎接你们真正的哲学吧,这世界已经截然不同!只需要动动笔就有永动机!不需要种麦子也能吃到黑面包!只要有灵感,一切都能创造!笨重的蒸汽机和纺织机都要被淘汰啦!”
这样的欢呼流淌着。
行走之时,我听见了声音。
嗡,嗡,嗡。
嘎拉,嘎拉,嘎拉。
哗,哗,哗。
哒,哒,哒。
那是先辈的哭声,还是哲人的哀泣?不,不,都不是。
那是……
——珍妮纺织机的最后一声鸣响。
——瓦特蒸汽机的最后一次嗡鸣。
——西门子器械内部电光的最后一次跃动。
——原子能与电子计算机的最后一次敲击。
——这是它们的悲鸣,还是千万年来它们对人类文明最后的告别音?
万物苍生跌落之时,它们随着科学一同死去。
当最后一座沙堡被冲走,我望见天空中飞舞的油墨——“创生者们”已经开始用笔墨改变这个世界,利用他们的灵感,打造他们的天堂。
所以,从今天起,我们应当吟诵——
太阳是蓝的,而红色是月。
土壤是水凝聚,而大海是泥。
树叶由蝴蝶构成,而蝴蝶是叶。
支点翘不起一个星球,地心说胜过日心说。
1千克棉花比1千克永动机更重,比萨斜塔上1磅与10磅的铁球永不坠落。
苹果会飞上天空,而树下只有坟冢。
……
——鹊。
……
篝火噼啪。
希礼点燃了篝火取暖,火焰在山洞中跃动。
苏明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脑中仿佛还回荡着司鹊的文字。
“太阳是蓝的,而红色是月……”苏明安望向洞外——他从未在意过太阳的颜色,如今一抬头,他才察觉,苍穹之上的太阳似有几缕蓝色。
……是这千万年来,有谁为它添上了色彩吗?
而遥远的日月同空之处,蓝月泛着微红。
如果这是罗瓦莎一场遥远的颠覆,那么龙皇、精灵王、血族……这些充满幻想色彩的种族,难道也是这千万年来一点一点……
苏明安深想下去,细思极恐。他不知道司鹊已经写了什么,但他身边的许多事物,一定有司鹊落笔的痕迹。
他用仙之符篆,变出了一个苹果,鲜红水润,向上一抛。
“唰!”
——苹果,飘在空中。
红得发亮,水润诱人。
万有引力定律还在,但在这千万年间,必然有且至少有一名创生者,针对苹果写出了“苹果不遵从万有引力定律”的类似说辞。
苏明安接住苹果,它轻飘飘的,几无向下的力。
微风拂过他的脸庞,仿佛,他的耳边,有无数位哲人在叹息。
……
……
第二纪元,486年。
当苍生万物在“科学已死”中茫然坠落,
——“苹果”会飞上天空。
哲人已去。
而树下只有坟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