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天前。
漳河将冻未冻,河面既不能踏冰骑马,又因浮冰导致难以行船。
快马掠过脚踝深的积雪,骑卒在递铺门口大喊:“太子大捷,二百里加急!”
递铺官员立即带人来交接,一边派遣骑卒继续往南传信,一边让人高举露布骑马进县城。
不多时,肥乡县城内,就有官差和递铺兵来回跑动。
他们沿街宣布前线捷报,继而把露布当告示贴出。
一家文具店的店主叫贾宗孚,他拢着袖子正在店内向火,隐约听到“大捷”等关键词,忙不迭的往街上跑去打探情况。
片刻之后,贾宗孚携带妻儿,乘坐驴车出城,至郊外一乡下宅邸。
他狂奔进内院,跪在雪地里哭泣嘶喊:“父亲,王师大捷,我贾氏可以归乡了!”
贾氏,真定第一望族。
其先祖为唐代魏国公贾耽,世居南皮,唐末举族迁往真定,渐渐沦为普通家族。
有一子孙贾纬,在五代时被举荐,渐渐平步青云,甚至参与修撰《旧唐书》。
又有一子孙贾琰,是赵光义的潜邸大臣,一路做到了三司副使。
真定贾氏,再度兴旺起来。
其联姻家族,遍布四川、江西、河北、河南、山东、山西、荆湖、江浙,联姻对象兼具文官、武将和宗室。
贾蕃是范仲淹的二女婿,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撺掇怂恿治下百姓越级上访。
范仲淹之子范纯仁、枢密使文彦博、大学士韩维、御史中丞杨绘、监察御史刘挚,给此次越级上访事件打配合,众人联手阻挠新法实施。
真定贾氏从此卷入新旧党争,并成为新党重点打击对象,贾家从此逐渐走向没落。
贾氏家族的最后两个高官,一个看不惯蔡京滥铸夹锡钱,愤而辞官养老去了,在七年前病死。一个做江淮发运副使,积极支持花石纲,破坏东南转般法,由此获得宋徽宗赏识,病死于刑部侍郎的任上。
金人在真定府扶立傀儡皇帝之初,真定贾氏就纷纷南逃,不愿出仕伪朝,也不愿给金人当狗。
在国家民族大义这方面,真定贾氏还是拎得清的——也有少数族人没走,但家族势力所剩无几。那些留下来的贾氏族人,只能依附黄潜善,被刘豫给一并收拾了。
真定贾氏跑去投奔开封贾氏,结果两支贾氏合并之后,族人过千被朝廷盯上,成为第三拨被分拆迁徙的家族。
这些被拆分的家族,在新地方获取户籍之后,三十年内都不准随意迁户口。
迁徙到肥乡县的贾氏,拢共也就三十多人。
有些在县城买了店铺做生意,有些花钱在乡下买田耕种(开荒可以不花钱,官府还会提供种子,但获得无主良田却要交钱)。
得知王师收复真定府,迁居肥乡县的贾家人,一起跑去县衙请求回乡。
因为在真定府那边,贾氏曾经拥有数万亩良田!
跟真定贾氏相比,威风凛凛的稿城董氏,只不过是乡下小土豪而已。
“你们要回乡?”肥乡县令汪大临皱起眉头。
迁居肥乡的贾氏族人,以贾易简为首领,他作揖道:“故土难舍,老朽年近古稀,只求落叶归根葬于祖坟之侧。”
汪大临说:“此孝道大义也,不如老先生百年之际,再由子孙护送灵柩回乡安葬?”
这话差点把贾易简的肺给气炸,他是想活着回乡拿回家产,而不是躺在棺材里回乡入土!
“请县令做主!”贾易简再度作揖。
汪大临为难道:“分拆迁徙大族,乃朝中相公们的决议,俺一个县令哪里能更改?尔等在肥乡已经落籍,三十年内子孙不得再迁徙。想要回乡,须得户部尚书同意,不如老先生给户部写信?”
贾易简终于怒不可遏,用拐杖指着汪大临:“真定贾氏,世代显宦,姻亲遍布九州,子孙贤才无数。你一个小小的县令,竟也敢欺辱到贾氏头上,就不怕今后会遭报应吗?”
汪大临也怒了,猛拍桌案说:“你贾氏在故宋世代显宦,俺却是大明新朝的县令,少拿前朝的富贵来呈威。再敢咆哮公堂,便将其叉出去!”
双方不欢而散。
汪大临也出身南方望族,他本来是同情贾氏的。
但拆分迁徙大族是中央政令,他怎么可能为了帮贾氏回乡,跑去上疏朝廷请求户部朝令夕改?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分拆到各地的贾氏族人,开始互相通信串联,并派人到开封哀求故旧帮忙。
但屁用也没有,这事儿得户部尚书钱琛签字盖章!
……
类似的家族还不少,贾氏属于势力最强大的一个。 正因其强大,被朝廷给盯上,小一些的家族反而能自己跑回乡去。
朱铭对宗泽说:“在诸多财产纠纷的案子里,应当更偏向于南逃的家族。他们晓得家国大义,不愿臣服女真蛮夷,却因举家南奔大明,而被投金的家族霸占财产。这是不合道理的,不能让他们受委屈!”
“是。”
宗泽对此无所谓,他家虽然世代书香,但距离成为大族还远着呢。
宗氏祖籍南阳,五代时迁居江南。因为扛不住苛捐杂税,又举家迁去义乌山区,靠开荒种地艰难生存繁衍。
宋朝开国之初,赋税稍微轻了些,宗氏这才从山里搬出来。
但依旧是乡下小地方的家族,而且繁衍百余年之后,家族地少人多难以为继,宗泽他爹又带着一部分族人迁徙。
朱铭说道:“不论是投金的大族,还是回乡的投明大族,一切以田契为准。拿不出田契的,田产一律充公分给流民佃户。河北官兵和抗金义军,应当优先分得无主良田!”
“是。”宗泽记下。
朱铭继续说:“族人超过三百还不分家的,勒令其立即分产析户。族人超过五百还没分家的,强行拆分迁徙别处。趁着刚刚结束战乱,要快刀斩乱麻把他们压住!”
宗泽提醒道:“殿下,这种事情很难办,地方大族必定联合吏员抗命。他们不敢公然违抗,却可以阳奉阴违,县令、主簿稍不注意就会被蒙骗。若是县令、主簿能力不足,甚至政令都没法出县城。”
朱铭说道:“那就传令各县主贰官,他们如果制不住地方大族,可以申请调兵去办事,我每个县给他们三百兵。我不会觉得他们无能,如果把事情办好了,反而还会嘉奖他们!”
“是!”
宗泽心中叹息,不听话的河北大族要遭殃了,太子殿下竟然直接动用军队。
河北一片狼藉,各县百废待兴,正好可以搞摊丁入亩。(现在就搞摊丁入亩,其实不利于河北恢复生产,因为会打击多开荒地的积极性。但有利于河北人口恢复,百姓会更愿意登记户口和多生孩子。等人口多了,一二十年以后,自然热衷于开荒。)
宗泽身为河北左布政使,前几天终于把省城迁到真定。
右布政使正在负责省会搬迁工作,开春之前,官吏们能够全部到岗。
太子行在,设于伪朝皇宫。
布政司衙门,设于伪朝的太宰官邸。
宗泽坐车返回布政司,董提在门外等候已久。
“进去吧。”宗泽没好气说。
董提连忙低头跟上,一并进入布政司衙门。
刚到内堂,董提就噗通跪地,带着哭腔说:“请相公救救董家!”
宗泽反问:“董家怎么了?”
董提说道:“稿城县令让士卒替换衙前,在县衙大堂之侧,专门用一间屋子接诉状。又勒令俺董家的所有族人,把家里的田契、房契交到县衙登记造册……”
宗泽装糊涂道:“这不是应该的吗?董氏一族的房产田产,不交到县衙登记造册,难不成伱们还打算偷逃赋税?”
“不是……”董提焦急道,“许多店铺与田产,因为日久已经损毁遗失,一时间哪能拿得出来?”
宗泽冷笑:“不止这些事情吧?”
董提慌道:“太子与金人作战时有令,以前的罪过既往不咎。可……可那稿城县令,接到诉状竟然翻旧账,这是要毁掉太子的名声威信啊!”
宗泽却说:“太子所言既往不咎,是特指某人。阁下帮忙夺取真定立功,太子当然既往不咎。但总不能你立下大功,整个董氏都有功吧?那样一来,今后若有董氏族人杀人犯法,你一个人守法就不处置他们?”
董提无言以对,因为宗泽说得好有道理。
宗泽说道:“真定县令,也快走马上任了。真定县的董家人,也要拿出房契和田契来。若拿不出,那些产业就不是董家的。如果有人来告状,说董家霸占了他们的产业,那么董家有契书也会作废。”
董提听得浑身一软,差点瘫倒当场。
真定府最大的家族贾氏,因为举族南逃投奔大明,他们带不走的各种产业,都被伪朝官员给瓜分掉。
现在,吃进去的全得吐出来!
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你们给金人当狗,趁机夺取别人家产。现在大明杀回来,你们摇身一变又成功臣,不但没有任何损失,产业还因此扩大好几倍。
宗泽死盯着董提说:“太子殿下言而有信,你既然立功,那就既往不咎。老老实实交出这两年侵占的财产,不再去管其他族人的烂事,太子一定不会再追究你的过错,甚至还会让你继续做官。整个董氏,仅限你一人!”
董提在原地跪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请宗相公上疏举荐在下,俺愿带着妻儿老小,搬去任职地定居,永远不再回真定府和稿城!”
“这才对嘛。”宗泽微笑道。
等于是董提带着父母妻儿迁徙,与整个董氏家族做切割,今后都不能再跟老家联系,就连董提的亲兄弟也不能联系。
这样一来,既处理了董家,又可保证太子的信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