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相公,书院就在前面。”
带领朱国祥上山的,是郑胖子的书童,张广道则跟在身边做保镖。
朱国祥来到书院大门口,立即看到那副新换上的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
朱国祥嘀咕道:“咋这么眼熟?这才出门一个多月,那兔崽子就把人家的对联给改了。”
果然是属哈士奇的,一放手就能搞出事来。
开学之时,书童帮郑泓把行李搬到书院,当天就下山了,因此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甚至不清楚朱铭就在山上,此时带路,直接将朱国祥带去郑泓的宿舍。
《西游记》早已看完,郑胖子百无聊奈,就连课都懒得去上,正躺在宿舍里睡大觉。
“啥情况?”朱国祥听得一头雾水。
朱国祥琢磨道:“啥都不懂,又要表现得啥都懂,还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这个……我可以试试。”
陈渊现在满脑子问号,但又不便多言,难道要埋怨对方用散茶待客?只能自己在心里瞎想:用散茶而不用团茶,此君子甘于清贫也。
朱铭用大白话来阐述:“民为国本,家国天下是由人民组成的,人民应该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老百姓日常使用的伦理和物品,都蕴含着大道。钻研百姓日用可以求道,求道之后又该为百姓造福。我给那位名儒,讲了雄花雌花的阴阳之道。又给他简单阐述了浮力,接下来会忽悠他学习数学和力学。”
“已经安排好了,让人盯着呢,我搭顺风船过来看看。”朱国祥简单解释几句。
“对,我年纪轻轻,恐怕不能服众。你年纪大,你的道理更有说服力。”朱铭说道。
陈渊也佩服之至,说道:“君子固穷,这般解释极妙。世上有许多士子,穷困潦倒却不思进取,还以君子固穷而自欺欺人。他们若听了朱先生此言,必然羞惭捂面。”
陈渊不知道茶叶还能炒制,心中好奇之下,开口问道:“不用洗茶吗?”
没成想,陆提学那边先等不及了,专门派出官船带着钱财,去大明村购买玉米红薯种子。
朱国祥问:“什么事情这么慎重?”
朱国祥指着渐渐降温的茶水说:“此乃炒茶,与蒸茶不同。涩是杂念,苦是本味,猛火煎之,如君子在天地洪炉中修行。留苦去涩,存其本心,坚其志向,是故君子之茶。诸君子,请吃苦!”
果然是隐世大儒!
小炉里的井水已开始冒泡,朱铭站起来摆茶盏。
“茶叶的事情,先不忙说,”朱铭扭头对张广道说道,“院子里有三个练家子,张三哥可去寻他们切磋武艺。”
不就是装逼吗?
他打算遛回城里,书院实在不好玩。
不愧是领导啊,恐怕以前没少给学生熬汤喝。
“其中一人,晚上归家,有点清闲时间,便躺在床上休息,或去村口聊些家长里短。便有些余钱,也买些好吃的,做两身新衣服。浑浑噩噩,日复一日。他也受穷,但不懂吃苦。”
就在此时,闵文蔚闻讯赶来,众人又是互相作揖。
“小官人,小官人在吗?”书童在宿舍门口喊道。
一路来到书院的贵宾宿舍,进了院子,便见五个粗汉正在练武。
朱国祥说:“心中干净,茶就不用洗。”
朱铭连忙捧哏:“吃苦有什么不同?”
朱铭说道:“陈先生,此散茶非彼散茶。家父自创炒茶之法,去其苦涩,留其清香。”
朱铭解释道:“洋州书院来了一位名儒,我给他讲了一些理论,还说是您老的思想主张。所以,你现在是大儒,可千万不要露馅了。”
朱国祥说道:“都是去废茶山采茶做实验,炒茶非常顺利,就是火候还掌握不足,品控可谓是一塌糊涂。同样的茶,同样的锅,炒出来好几种风味。我带来的,都是味道相对较好的,当做样品拿来给洋州富商尝尝。”
院子里有小泥炉,是专门留给贵宾煮茶的。
朱国祥说:“贫穷易得,吃苦难得。食不果腹,衣不暖身,这是贫穷,天下百姓皆如此。然则,懂得吃苦,乐于吃苦,却人间少见。”
朱国祥一脸郁闷:“我又不会古文,儒家那些道理,全来自义务教育阶段。别人还是名儒,我怎么去交流,怎么能把谎给圆下来?”
屋里只剩父子二人。
白胜放下枪棒,拱手道:“朱相公,张三哥,你们怎来了?”
朱国祥提起炉子,给闵校长也泡了一杯。
随即,朱国祥云淡风轻道:“茶水稍凉即可饮用。”
书童说:“小官人,朱相公来了。”
“这个很好,”朱国祥微笑点头,忽然又笑不出来,“你给人说,这些都是我提出的理论?”
朱国祥说道:“贫穷不是吃苦,锻炼不来心志。”
朱国祥问道:“你到底说了些什么东西?”
朱铭又微笑着看向郑泓,郑胖子挠挠额头,也带着书童出去了,还让书童把房门关上。
朱国祥已经在屋里坐下,调侃道:“你这里条件不错,居然还有院落,比学生宿舍好得多。”
朱铭朝张广道拱手致意,挨着老爸坐下:“爹,伱不是要守着春耕吗?”
“另有一人,稍有闲暇,便站在村学窗外听书,又请孩童教其写字。他在种地之时,不拘泥于祖辈传下的方法,而是日日留心、时时观察,力图想些法子让粮食收得更多。他有余钱,买来秃笔和草纸,练习写字,练习算账。但他做的这些,似都无用,反而徒耗钱财与精力。村邻皆笑其不自量力,给他取个绰号‘农相公’,就连家人也不理解他。他又要干活,又要读书,还被众人孤立嘲弄。身累,心也累,依旧甘之如饴。这才叫吃苦!”
“朱大哥在藏书楼,俺这就去通报消息。”白胜撒腿便跑。
朱铭都特么听傻了,他已经够能扯了,没想到老爸比自己更能扯。
也不知是朱院长演得好,还是陈渊先入为主,只觉朱国祥坐在那里,便有如岳临渊的气度。看似普普通通,其实沉稳内敛,还有些飘然物外,这修身的功夫,看来已达到返璞归真之境。
朱铭笑道:“朱院长,不要妄自菲薄嘛。理学延续到21世纪,早已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你随便说出一句话,都有可能把大儒给唬住。你只需记住一点,你是世外高人,而且已经返璞归真。别人要聊儒学,你就避而不谈,只把话题往农业、物理上引。你越是这样,就越显得高深莫测。”
茶真不用洗,那玩意儿不科学,纯粹属于商业炒作卖点。
陈渊早就收到消息,仔细打理仪容之后,带着亲随来到院中,拱手作揖道:“在下陈渊,见过朱先生。”
到了白家,才知道船只无法过黄金峡,于是把玉米红薯留在上白村,请老白员外帮忙留意过往船只。
“身之苦易吃,心之苦难熬。能受心之苦而志不摧者,方是君子固穷之真义!”
朱铭让白胜点火烧柴,自己打起一桶井水,父子二人围着火炉等待观众登场。
朱国祥招招手,张广道立即打开包袱,取出来二十多只竹筒。
朱国祥说:“有贫农二人,都是一般穷困,一般的辛苦种田。”
郑泓换上一副笑脸,出门迎接道:“朱相公安好。”
朱铭说道:“朱院长,你成大儒了。”
张广道也不多话,转身离开房间。
闵文蔚拍手大赞:“此真君子也!”
“走,咱一起演戏去。”朱铭起身往外走。
朱国祥轻轻拉扯袖子,很普通的窄袖布衣,便有了宽袍大袖的感觉。他拔出竹筒盖,将茶叶倒进盏中,提起炉子就往里面冲水。
朱铭问道:“所以,你是搭官船过来的,种子已经运去给陆提学?”
朱国祥抱拳道:“小官人好,犬子可有在此?”
“对,顺便把炒茶带来。”
不多时,朱铭拿着一本书回来。
“过来看看。”朱国祥说。
朱国祥站起抱拳,微笑道:“请坐。”
闵文蔚把朱国祥当做儒道双修的高人,当即赞道:“以朱先生之能,竟也喝散茶,此亦修行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品这散茶的苦涩,便是安贫乐道,正可锻炼君子心志。”
朱铭欣喜道:“炒茶搞出来了?”
朱国祥非常在行,而且一套一套的,心灵鸡汤一煮就是一大锅。
“在呢,俺带朱相公过去。”郑泓颇有精神头,只要不让他读书,做啥事他都开心。
陈渊明白,问道的时机来了,拱手说:“请先生明示。”
郑泓猛地蹿起:“你来得正好,快来帮俺收拾东西,这书院实在是住得烦了。”
却是朱铭带着玉米红薯下山,打算运去交给陆提学。这两样东西,加起来好几十斤重,本以为可以搭乘白家的船。
被朱国祥这么一解释,炒茶成了君子之茶,苦味变成了君子本心,吃苦也成了修身养性。
就连炒茶的过程,都得到升华。茶是君子,炒锅是天地烘炉,炒制茶叶就是君子在世间修行。
那逼格,瞬间就上去了。
闵文蔚特别喜欢这种心灵鸡汤,而且打定主意,今后要讲给学生们听。他看陈渊不惯,也看朱铭不惯,可朱院长在他眼里,却是越看越顺眼——不愧是大儒啊!
闵文蔚自负是真君子,迫不及待端起茶盏,笑着说:“诸君子,请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