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水镇奇袭槐树关,直线距离还不到二十里。
但在山里弯弯绕绕,实际得走三十里才能抵达。
韩世忠害怕暴露行踪,不敢顺着南方山势而行,须在更北边的丘陵去绕,全程走完恐怕有六七十里。
初时他还昼伏夜行,避免被山民发现,渐渐就感觉没有必要。
“韩五哥,前面茅屋又是空的,别说寻个人影,连只鸡都没有。”哨探回来禀报。
韩世忠听得一颗心往下沉:“难打了。”
槐树关和金水镇的山寨,都是依托大山而立。而在崇山峻岭的北边,有一片丘陵地带,各处山窝里分布着村落。
韩世忠一路走来,村子全是空的。
这些村民,肯定不会大老远搬去县城,多半是退到槐树关后面。老弱妇孺可以帮忙转运物资,青壮则临时招募去守关。
槐树关的守军,恐怕数量不少!
“先吃东西。”韩世忠感觉脑壳疼。
却见麾下士卒,掰来许多嫩玉米棒子,就要生了火烤着吃。
韩世忠连忙呵斥:“不许生火!”
一个军官笑道:“附近村落的农民,早就逃光了,咱们便是烧山也没人发觉。”
“不许生火!”韩世忠重复命令。
除了本部士卒,根本没人甩他,还在继续击打火石。
韩世忠带了2500兵来,只有500人是他自己的兵,其余皆来自于鄜延路各将。有四人的官职,跟韩世忠平级,甚至还有一人是刘光世的部将。
韩世忠哪约束得了?
眼见就要坏事儿,韩世忠换上一副笑脸,跟刘光世的部将勾肩搭背:“冯兄弟,这几日就委屈点,等立下大功去东京,俺老韩请你在樊楼吃酒。”
冯充还真就放下火镰:“就你那点钱,能在樊楼买一碗酒不?”
韩世忠笑着说:“樊楼去不起,便在城外寻处好地方。不管城里城外终归都是东京,让东京的小娘儿来给冯兄弟陪酒。”
“算了,看在你韩五面子上。”冯充拿出干粮啃起来。
有冯充带头,其他军官只得听话,都收起火镰不再乱搞。
刘延庆这支大军,是五月下旬从鄜延路出发的,在盩厔县又逗留一阵。如今已是农历八月底,嫩玉米都快变老了,南方的水稻早已收割。
冯充研究着嫩玉米棒子:“这东西味道真不错,前些天俺吃了两根。”
另一个军官笑道:“嫩的好吃,老了就糙得很。”
冯充嘀咕道:“咱陕西能不能种这个?”
旁边的士兵说:“盩厔县就有人种,进山时看到好多玉米地。”
“东京也有人种这个,老朱贼带去的。”又有人说。
韩世忠没看过朱铭的檄文,当时他正在河北打仗。等大败而归时,朝廷早已下令,谁敢私藏或传播檄文就处斩。
但朱家父子的名声,韩世忠也有所耳闻。
他知道朱国祥从海外带回玉米红薯种子,也知道是朱铭发明了平夷砲。
那些将士聊着聊着,就从玉米聊到平夷砲。
“朱贼既能造出平夷砲,就能造出更大的砲车。能把铁球投射几里远,砲车得造多大啊。”
“怕有几层楼恁高。”
“槐树关不会也有吧?”
“咱们是奇袭,不怕的,再大的砲车也没用。”
“老朱、小朱两贼,长得什么模样?好端端的官不做,居然起兵造反。咱要是能做官,做梦都得笑醒。”
“听说小朱贼身长八尺,文武双全,可开五石弓。”
“开五石弓伱也信?”
“不然咋就半年打下四川?”
“……”
韩世忠越听越不爽呵斥道:“莫要乱讲,吃完了赶紧上路!”
这些家伙纪律奇差,也就韩世忠一部要好些。
但好得有限,长期混在一起,再好的军纪也会被带歪。
继续潜伏行军,中途又饱睡一觉,寻了片竹林砍竹子做飞梯。
韩世忠派出几个探子,前去打探槐树关的情况,远远看到槐树关就回来——主要是确定具体位置。
一直等到天黑,他们扛着飞梯赶路,成功避开附近义军的瞭望台。
槐树关不在山上,而在山脚处。
西边挨着小河,南边是山,东边是山,只有北边易于进攻。
韩世忠分出五百人,去东边爬山绕向侧方,自领两千人摸黑接近关城。
所有人的嘴巴里,都衔着竹枝,避免发出声音。
又等待半个时辰,感觉侧绕的友军已经爬上山,韩世忠下令主力开始进攻。
“嗯!”
“啊!”
他们摸黑前进数十步,突然连续发出声音。
有人闷哼,有人惨叫。
槐树关守将太特么恶心了,关城外挖了大量陷坑,坑内还埋有许多尖刺。
已经暴露行踪,韩世忠只得大喊:“若遇到陷坑,搭飞梯爬过去!”
“当当当当!”
关城内钟声大作,很快城头的火把越来越多,继而传来连续不断的呼喊声。
韩世忠大呼:“敌军乱得很,快趁乱攻上城头!”
韩世忠跟三个手下,扛着一架飞梯往前冲。
忽然他双脚踩空,下意识抓紧飞梯,半个身体落进陷坑,因为抓着飞梯借力才没掉进去。
背心发凉爬出来,韩世忠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气得大喊:“吹号,撤退!”
这仗没法打了,最外围还只是零散陷坑,靠里面直接是连通的壕沟,壕沟底部全他妈插满了尖刺。
韩世忠甚至怀疑越过这条壕沟之后,更里面多半还有壕沟。
奇袭已不可能,要么等待天亮强攻,要么灰溜溜滚回去。
……
这里的守将叫沈尉,不是杨志带来的,也不属于大明村,而是从陕西逃来的难民。
沈尉名不见经传,父兄皆被抽丁做乡兵,死在征讨西夏的战场上。
前些年陕西大灾,他也被抽丁去当兵,因受不得长官欺压而逃跑。回乡之后,发现老母亲已死,妹妹也嫁到邻村,两个村子都陷入饥荒。
沈尉干脆带着妻儿、弟弟、弟媳,以及妹夫全家,还有同乡的几个逃兵家庭,足足六十多人进山当土匪。
但山里的土匪太多,路过的肥羊不够宰。
他听说有个叫张广道的走私商,经常带难民回洋州安置,于是也打算过去讨生活。
谁知张广道开始练兵,大半年没过来走私。
沈尉便不等了,自己带人去投靠,多番打听终于来到金潭村,沿途又收拢了一些匪寇,抵达金潭村时已有将近三百人。
朱国祥闻讯亲自接待,安置他们在金潭村种地,一边耕种一边跟着李进义操练。
攻打兴元府的时候,沈尉也参加了,只是一个都头。
因为扩军,沈尉迅速升职,变成统率三千人的将官。除了来自陕西的旧部,还给他编了许多洋州山民进去。
驻守槐树关无聊得很,特别是北边丘陵地带的农民逃来,大量非战斗人员扎堆无事可做。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沈尉就让农民去挖壕沟和陷坑。
已经挖了两个多月,槐树关外围遍地坑洞,韩世忠倒霉透顶一头撞上去。
天亮之后,沈尉站在关城上,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的敌人。
韩世忠也在观察槐树关,昨晚的伤员救回来一些,撕破衣服到处寻草药简单包扎。
冯充垂头丧气:“韩五,撤军吧,奇袭失败了。”
韩世忠左右看看,发现全军士气低靡。
2500人的部队,昨晚稀里糊涂死伤上百人,而且远离主力部队面对险关,再怎么精锐也得意志消沉。
“撤吧。”韩世忠无奈。
“关城开了!”
就在此时,一个士卒大喊。
杨志面对西军很怂,沈尉却是个二愣子。
他的父兄就是西军乡兵,他自己也在西军待过,知道西军都是些啥玩意儿。
而且,自己这里一直不见敌人,好不容易遇到了,怎能放敌军跑路?不打仗他还怎么立功?
见贼兵主动出关,韩世忠瞬间大喜。
两个急于立功的将领,就这样在槐树关外硬刚。
韩世忠对各部将官说:“贼将是个傻子,有险关不守,非要出来浪战。儿郎们,杀贼立功就在今日!”
沈尉这支部队,没有藤甲,也没有铁甲,全是皮甲和纸甲。
甚至连小队长的弓箭,也清一色土弓,有效射程只有十几米。
火炮?别扯淡了!
装备非常糟糕,杨志多番告诫,让他们坚守不出。
韩世忠生怕把贼兵吓回关城,主动后撤到丘陵地带列阵。
沈尉带兵从壕沟、陷坑之间的通道穿过,列阵之后徐徐朝着西军进发。
双方兵力相当,摆不出什么复杂大阵,皆以小型方阵组合排列,各自的主将带着本部压阵。
义军前进的速度很慢因为地势崎岖不平。
小队长的竹哨声此起彼伏,随时都在约束阵型。
沈尉派出一千人上前接战,并且重申军令:“小队溃退,斩小队长。小队长战死,斩全队,全队死战不退可免罪!”
韩世忠却是让弓箭手上前,先进行远程射击,等敌军杀来时再让近战兵顶上。
这是西军的习惯性操作,甚至连平时训练,都是弓箭手练得最勤,近战兵的训练可忽略不计。
包括骑兵在内,也是专练骑射,不怎么训练阵型和冲锋。
即便朱铭的腾骧军再怎么糟糕,若跟西军骑兵遇到,也是腾骧军奋力冲杀,而西军骑兵很可能不敢接战。已经形成路径依赖了,西军骑兵只愿远远射箭,敌人没有溃散他们不冲,敌人阵型不乱他们也不冲,让他们骑兵对冲更是做梦。
惜命!
赏罚不明,克扣粮饷,就会造成这种后果。
很多文武官员,都吐槽这个弊病,但根本就改不过来。
“举盾!”
面对西军的弓箭手,义军藤牌手和长牌手,纷纷举起盾牌。
小队阵型也尽量收缩,矮身躲在盾牌兵后面,狼铣兵举起狼铣准备胡乱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