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旻朗声笑道:“皮逻阁,这你可冤枉我了,我的七星宝剑在汉水时,被那恶龙拖入水中,那时便不算是我的了。溯之阴差阳错得到了这把神兵,那是他的造化,至于南海樫木的奇异特性,可不是我告诉溯之的,那是你的宝贝徒弟的活宝僚属告诉溯之的。”
南海樫木的秘密是向润客口无遮拦告诉江朔的,江朔登时醒悟,原来李归仁是南诏王的弟子?难怪感觉他二饶气剑功夫路数十分相似。不由地脱口而出道:“李归仁也是隐媚?”
皮逻阁摇头道:“隐盟并非武林门派,师徒、父子、夫妻都不是加入隐媚条件,我们只以志同道合为入媚唯一条件,而我两个弟子都不够格,大弟子段俭魏倒是温良敦厚,不过他是个白蛮,不谙世事,不可与谋,这二徒弟就是汉人李归仁,这个不肖之徒可就不让人省心了,他贪求功名富贵,自然也不符合隐媚要求。”
独孤湘冷笑道:“收了这样的弟子,难道做师父的就没有识人不明之责么?”
皮逻阁道:“李归仁学艺之时伪装得甚好,我还一度想让他加入隐盟,还好他先自去投靠安禄山了。”
独孤湘道:“他一个汉人,千里迢迢到西南边的南诏学艺,又去东北面的范阳投军,所为何来啊……”
皮逻阁叹道:“大唐开国已过了两个甲子,时至今日,朝堂上早已为门阀所垄断,李归仁自负文武双全,但他出生商籍,攀不上世家大族,又能去哪里投效?唯有范阳安禄山不讲究门第出身李归仁才能凭一身本领做了个将军。”
独孤湘怒道:“胡!大唐开科举取士,可没只有世家大族的子弟才能做官。”
皮逻阁笑道:“妮子,你姓独孤,也是陇西望族吧?又怎知普通人家的艰难?”
他刚才还在编排李归仁不肖,此刻却又替他辩解起来。
江朔不禁想到李白,也是出身商籍,多年干谒不成,好不容易得到征辟,不过一年多,便谗谤缠身,被赐金放还了;又想起李林甫预备要让罗希奭串通王鉷搞什么“野无遗贤”的闹剧,足可见普通人仕途之艰难。这也就难怪安禄山身边会这么会汇聚起严庄、高不危、尹子奇、李归仁这么多的能人异士了。
裴旻道:“好了,溯之,能的我都了,现在该你决定了,是否加入隐盟?”
此言一出,帷幕中所有人,除了裴旻和叶归真、叶清杳爷孙,全都起身,面向江朔而立。
独孤湘知道到了紧要处,若江朔不答应,只怕众人就要群起而攻之了,她起身快步走到江朔身边,倒也无人阻拦。江朔自然而然地一侧身,挡在独孤湘身前,只这一个动作,独孤湘便已经知道了江朔的心意——若他想要加入隐盟,又何必防范对方出手?
江朔道:“裴大将军,我刚才想问的问题可还没完……”
裴旻眉毛一扬,道:“溯之,下好比一棵巨树,隐盟则是地下之根,其根系之庞大,不亚于树冠,不过你加入隐盟之前,其全貌我是不可能告诉你的。”
江朔道:“朔儿不问盟中隐秘事,我只想问,隐盟建立者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裴旻道:“溯之,我之前已经过了,隐媚作用在于在暗中维持着人世间的微妙三边形平衡。”
江朔却道:“裴大将军,在你心目中,朔儿可能还是四年多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童儿,可今日的朔儿是断不会相信这套辞的。”
裴旻愣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朔儿,确实是我太看你了,掐指算来,你也快到弱冠之年了,是个大人了。”
江朔道:“让朔儿猜一猜吧……”
裴旻一抬手道:“溯之无需破……其实我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你,不过你的成长之迅速还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老夫已经老啦,我很想在我之后,有朝一日你能够成为巨子……”
江朔道:“巨子是假的。”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独孤湘道:“朔哥,你裴大将军是假的?这不可能吧?”
江朔摇头道:“裴大将军自然不会是假的,无论易容术多么真假难辨,一个人话之声是无论如何不会改变的,我假的,意指隐盟领袖自名‘巨子’,似乎隐盟与墨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其实隐盟和墨家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假托巨子之名。如果我的猜测不错,江湖盟主才是真正的墨家传人,当年秦始皇时的‘盗魁’怕就是墨家传人,他盗玺、还玺等等作为,处处显露出‘兼爱非攻’的墨家处世之道。”
裴旻笑道:“溯之,江湖盟与墨家的关系是李使君告诉你的吗?那你我们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江朔郑重道:“裴大将军以巨子自称,以及行事做派,只是要让人们造成隐盟是墨家的存续,隐盟首领是墨家巨子,这样的错误断。”
独孤湘道:“让人误以为是墨家,又有什么好处呢?”
江朔道:“墨家宗旨是兼爱非攻,隐盟这样是为了让别人认为他们在各地操纵官府、暗杀军政要员是为了维持下均势,是为了实践墨子当年的理想。”
独孤湘道:“难道不是么?”
江朔坚定地摇头道:“依我看不是!”
独孤湘奇道:“那是为了什么?”
江朔道:“我猜测是为了毁灭门阀政治。安禄山在范阳为非作歹,隐盟完全可以暗中刺杀了他,尹子奇、李归仁这些燕军中的一等高手,并非常年守在安禄山的身边,要杀他并非不可能,但隐盟不去动他,是因为安禄山起自微末,正好可以打击范阳卢氏这样的门阀大族。”
“他们对付李林甫,也是因为李林甫出自大唐宗族,陇西李氏。”
独孤湘道:“那怎么解释西域和大食、吐蕃的战事呢?”
江朔道:“唐人重武功,陇右、河西、安西四镇这样的重镇,多有各世家大族的子弟从军,更希冀着凭借军功出将入相,若在连年的大战中死伤殆尽,豪门大族后继无人,对于门阀也是极大的打击。”
独孤湘道:“可是这解释不了隐盟中还有边陲各地的外族人啊。”
江朔道:“涅礼杀了上一代的御封的汗王;骨力裴罗杀了原本的朔漠之主突厥可汗;皮逻阁出自六诏之末,并非南诏大姓;大食么,我听黑衣大食仅仅占据呼罗珊之地,一直在反叛真正的贵族统治者白衣大食。可见这些汗王、领主都有推翻自己本国大贵族的需要。这才是隐盟结成一媚根本原因所在。”
叶归真忽然抚掌道:“妙啊,江友得很有道理。”
独孤湘摇头道:“朔哥,我看你搞错了,裴大将军出身闻喜裴氏,叶归真出自南阳叶家,这可都是大族啊!”
江朔道:“对于叶师,我原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我忽然想起太白先生对我过裴大将军是裴氏远枝,想来叶师叶并非南阳叶家嫡出,南阳玄妙观掌门道士叶归玄才是叶家真正的长房长枝。叶子会送给李林甫家做丫鬟,恐怕也不是嫡出之女吧……”
叶归真并不起身,却把桌案拍得山响,哈哈大笑道:“溯之,你年纪,竟有如此洞见,不错,我老儿只是三房的庶子,裴旻老儿更惨,我看他的闻喜裴氏不过是攀附,人家裴氏定着五房,可没他裴旻这一号人物,与‘儒将之雄’裴行俭更是没有一点关系。”
江朔道:“所以一开始,珠儿姊姊就叫我一人进来,却叫湘儿在外等候,那就是因为湘儿你是独孤家的大族长独孤问的嫡亲孙女。”
独孤湘还是十分糊涂,道:“杀光门阀氏族对下有什么好处?我爷爷和我,名门大族是大唐基石所在。”
裴旻冷笑道:“独孤问当然是这样,却不知由于门阀的存在,让大唐虽然有了科举制度,也不能全面遴选人才,让低门姓没有了进身之阶。李白这样的大才,为官无望,便越发的放旷不羁;李归仁这样的异能之士无法投效朝廷,便转而投向反贼。”
他略一顿,又道:“不过,有一点叶师错了,旻并非裴氏旁枝,我出自裴氏东眷,虽然与中眷的裴行俭并非一枝,但也是高门大姓,武后朝宰相裴居道便是出生东眷,我要摧毁门阀制度并非为了一己私利,而是想要让下回到先秦时一样,百家争鸣,人皆平等,只要有才能就能脱颖而出。”
江朔道:“可是门阀中也不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啊,隐盟再强大,也未必能改变下大势。”
裴旻抿着嘴,挤出出一声“呣”,道:“所以我们隐盟才要不断发展壮大,溯之,你有没有想过太白先生这样的大才为何会被赐金放还?再溯之你,你凭自己的本事可以做到几十万饶领袖,老夫甚是佩服,我喜爱你,也绝非是作伪,可是你也不过是江湖豪侠,入不得庙堂。”
江朔叉手拜道:“裴大将军谬赞,朔儿本也不想做官,唯愿仗剑涯,行侠义道。”
裴旻道:“朔儿,我们隐盟行的亦是侠义道,不过我们行的是下大义,那便不得不有所牺牲。”
江朔一咬牙,叉手捧心,低头道:“恕朔儿难以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