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谢轻云见时辰尚早,提议到前街逛逛,莫待没有拒绝。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路逛到一家门口名为“杜记”的手工工坊前。守店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和几个小孩闹得欢,见有客人光顾,忙上前招呼:“两位公子想要点什么?小店有魔界最时兴的玩意,也有自创的产品,还可以依着您的要求定做。”
“这么好?那我得看看有没有相中的。”
“您这边看看,可有喜欢的?有喜欢的您说话,我拿给您。”
谢轻云道:“你忙你的。我们先逛逛看,有喜欢的会告诉你。”
年轻人看出两人只是过路客,忙取下货架高处的一个彩塑小泥人:“来者是客。我送客人一件礼物,结个善缘。”
谢轻云见那泥人舒眉朗目,神态清冷不凡,像是在哪里见过,便接过来细细观看:“这是随便捏的,还是照谁的样子做的?”
“此物原型是十三公子。”年轻人庄重的有些滑稽,“我们一家受十三公子活命之恩却没有机会报答,只能以这种方式尽点心意,不让他来过这世间的痕迹过早地被岁月湮没。”
“在江湖人眼中,十三公子是个杀人如麻的混世魔王,千刀万剐也难赎其罪。你倒大胆,不怕被他的恶名所累。”谢轻云将泥人还给年轻人,笑道,“你可知道,他在人间界是个禁忌话题,只能骂,不能夸。”
“他是不是混世魔王老朽不清楚,但他救了老朽全家是不争的事实。”一位精神矍铄的白发老者挑帘出来,手里托着一尊刚烧好的十三公子泥像。
“爷爷!”年轻人把新泥像放到高处,用一块绢布盖好。“我是看这两位公子面善,才想送他们的。”
“做得好。”老者看了眼谢轻云腰间的剑,笑道,“两位公子陌生得紧,是路过此地的游侠?”
“算是。顺道看看天慕山的风景。老人家见过十三公子?”
“准确地说,老朽跟他说过话,但没见过其真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者摸着颌下的白须,正色道:“侠客,一个真正的侠客!”
“我常听世人骂十三是朝廷的鹰犬,狠辣阴毒,眼中只有利没有义,是个被魔鬼附身的人。猛一听您说他是侠客,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乱世的英雄盛世的魔。是英雄,还是恶魔,因年代不同,立场不同,人们得出的结论也就不同。不是么?正如十三公子在人间界是禁忌话题,在这里却可以自由谈论一样,因为人间的王昏庸,而魔君却有海纳百川之量,容许臣民有不同的思想。”
“老人家高见!晚辈受教了!”
“哪里的话,老朽不过信口胡诌罢了。”老者指着一个小泥人问莫待,“不知公子可愿收下老朽这点心意?”
“初次见面,我怎好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
谢轻云笑道:“掌柜的公子刚才不是说了么,看你面善,想结个善缘。既然是善缘,又岂能推辞?”
老者笑道:“老朽也是这个意思。”
“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莫待双手接过泥人,拱手道谢。“让您破费了。多谢。”他辞了老者与年轻人,出门左拐,走的是回客栈的路。谢轻云自然也不会再停留,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年轻人问:“爷爷,您为何只送了一个?”
老者答道:“再珍贵的东西,白送多了也就不值钱了。佩剑的那位是谢三公子,魔界几乎无人不识。你自小在外求学,近日方归,所以陌生。不过,再陌生也应该听过谢家三兄弟的名号,尤其是谢二公子,你姐姐对他可是相当仰慕。”
“他就是谢轻云?难怪气宇轩昂,潇洒不羁。另一位是谁?”
“不识,应该是远客。此人衣着朴素,一举一动自带尊贵之气,怕是大有来头。此番入境不知为何事。”
“那要不要派人去打探?”
“暂时不必。魔界的事让魔界的人处理,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蛰伏,等待时机。”老者拍拍年轻人的肩膀道,“千万别忘了十三公子的叮嘱:除非改朝换代,明君当政。不然,我们只能隐姓埋名一辈子。但愿,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等到为国效力的那一天!”
“楚叔叔他们怎么样?”
“他们一家也都安好。”老者叹了口气。“那些得十三公子救助才逃过劫难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的苦心谋划。”他想起多年前,十三公子奔驰千里,冒死护送他全家出境的艰难,喉头打结。“可惜,他生不逢时,又英年早逝……”
年轻人朝门口看去,那里已空无一人,只有一群小飞虫不遗余力地绕着灯笼飞行,想要寻求短暂的光明。飞得累了,随便找个地方落脚,积蓄力量准备再次起飞。一只老猫躲在灯笼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嘴里叼着还没断气的老鼠。它想有个清静的环境,不受打扰地享受猎物,可街上人来人往,总没个消停的时候,实在令它烦恼。它不愿再等下去,噌地窜上街,擦着莫待的鞋面就过去了,一路小跑直奔向往的用餐地。
谢轻云追着猫跑了几步,刹住脚步道:“把十三公子给我呗!”
莫待戳着泥像的脸问:“为何?喜欢的话你干嘛不再要一个?”
“这泥塑的用料非常讲究,工艺也很复杂,我哪好意思白要。”
“呵!不好意思白要他们的,就好意思来抢我的?”
“我是想送给我侄儿,那小子特喜欢这类小玩意。”
“拿魔界最有特色的东西来跟我交换,否则免谈。”
“又是给长风?”
“是。换不换?”
“换,换,换!”
莫待反手将泥人抛向高空,慌得谢轻云忙伸手去接,生怕给摔了。莫待咬着嘴唇,眼里闪过一点捉狭的笑意。谢轻云定定地看了他片晌,倏地转身,快步走开。莫待也不问原因,晃晃悠悠地晃回客栈,回房歇了。
边城的生活不像凤梧城那般热闹繁杂,时辰一到,便车入库,马伏槽,只剩梆子声和犬吠了。若没有风,这里的夜静得能听见人们的呓语。
睡梦中,谢轻云变成了一只洁白的雄鹰,在蓝天白云下翱翔。一个英姿飒爽的男子骑着高头骏马,驰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好精湛的骑术!谢轻云奋力直追,稳稳地落在男子的肩上。你是谁?他问。男子回头,一脸熟悉不过的坏笑:被豢养的鸟儿居然忘记了主人,是想我把你的羽毛拔下来做枕头么?谢轻云用喙蹭蹭他的脸,心里乐开了花:甚好,甚好!如此我便可以陪你入梦了……
忽然传来刀剑的碰撞声和吵闹声,叮叮当当,高高低低,不绝于耳。做梦都逃不过打打杀杀,真是厌烦得紧!就不能让我做个观山听海,乘风飞翔的美梦么?等等,好像有人叫我?谁?是谁在叫我?阿呆?不对!谢轻云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以为还在梦里:只见一处光线幽暗,阴惨惨,冷凄凄的大殿里,站着一群身穿深灰色长袍,手持不同兵器的人,他们戴着鬼气森森的面具,无法区分男女。一把明晃晃的剑放在他的肩头,离喉咙只有寸距。
莫待持笛而立,目光扫过虎视眈眈的人群,脸色沉郁。见谢轻云醒来,他的表情松快了些:“睡得可好?”他衣衫整齐,眼神明亮,和每天清晨起床后的清爽模样一般无二。
挟持谢轻云的黑衣人道:“迷药无毒,我们无意伤人。”
直到这会,谢轻云才发现,这个人非常高,比他还要高半个脑袋。而且相当瘦,手背只剩一层黑色的皮,完全看不到肉。
“既不想伤人,就把剑拿开。碍眼。”
“那得看莫公子你肯不肯配合我了。”
“我若是不愿意呢?阁下意欲何为?”
“那就对不起了,谢三公子会死在这里。”
莫待玩着长笛问:“谢三公子,你怕死么?”
谢轻云哈哈大笑:“怕!我怕死了没酒喝。”
黑衣人冷笑:“你是不怕死,可他怕你死。”
莫待也笑了:“是,我是不想他死,因为他死了就没人替我付账了。”他用笛子指着众人,口气不善,“想好了再动手。千万别伤了我的钱袋子,否则我要你们陪葬。”
谢轻云的脑袋还是昏沉沉的。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根本使不上劲。“这是在哪里?”
“问你身后那位。说吧,你们到底想干嘛?”
“在下只是想借点莫公子的血用用。可否?”
“我非仙非魔一介凡人,要我的血有何用?”
“恕难奉告。莫公子同不同意,给个痛快话。”
“除非你说明缘由,不然,我拒绝。”莫待皱了皱眉道,“我不喜欢杀人。”
“你也不能杀人。投鼠忌器,有谢三公子在我手里,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我不喜欢杀人,可我更不喜欢被人威胁。”莫待的眼神渐冷。“若你敢伤他分毫,那么……”他没把话说完,伸手朝近旁的灰衣人抓去。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那人倒地不起,变成了一具尸体。“再不放人,休怪我无情。”
与此同时,谢轻云梗着脖子,用头狠狠撞向黑衣人,撞得他鼻血直流,手酸脚软。这转瞬的变化给莫待创造了机会,笛子带着杀气到了黑衣人面前,直奔他的脑袋。他若执意杀谢轻云,就没有回护自己的时间;他若想自救,就只能放了谢轻云。他本能地举剑去挡笛子,左手依旧牢牢扣着谢轻云。可惜,他的剑还在半空,莫待已拍开他的胳膊,将谢轻云从他的掌控中解救出来。
“好功夫!”一个中等个子,身材丰满紧致,戴着紫色面纱的年轻女子从后殿出来,身边跟着两个同样戴着面纱,托着茶盘的侍女。“莫公子息怒!妾身给两位赔不是了。”
莫待放开谢轻云,还礼:“夫人这待客之道可不怎么招人喜欢。”
“妾身自知失礼,故而向两位公子斟茶赔罪。”那女子示意灰衣人和侍女退下,只留黑衣人在旁。“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请二位来此与妾身闲话几句。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谢轻云活动着四肢,问道:“你下的什么药,后劲这么大?”
那女子忙道:“怕你们中途醒了,分量难免重了些,最多再有半盏茶的功夫也就没事了。”
谢轻云看眼莫待没表情的脸,又问:“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比我家的冰窖还冷。”
“这是黑暗之森的议事堂。妾身甘薇,长居此地,乃一族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