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感谢莫公子了!”甘薇一个眼色,黑衣人带人抬进来七八个塞得满满的箱子。“典型病例和医者们写的观察日记与心得都在这里了。可惜的是,青黛的医学手札被慕泽兰带走了,那上面详细记录了蔷薇的培养方法与变化特征。”
“夫人不怕我把这些事说出去?”莫待似笑非笑地道,“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甘薇笑了笑,打开了箱子:“要出卖得先有厉害关系。你我是初见,一无私怨,二无国仇,三无利益往来,你为何要出卖妾身?况且,这里是缥缈山,是魔界的领地。若神隐族出事,魔界也会跟着遭殃。你和谢三公子交好,必定不忍看魔界的子民遭受无妄之灾,更不忍见谢三公子为此劳心伤神。”
谢轻云心中颇为不悦。莫待递了盏茶过去,看着他喝了两口才说话:“没错,我确实不忍。他既是我的知交,我便不许不相干的人扰他安宁。那么,还请夫人周密行事,断断不可给魔界添麻烦,更别给他添堵。”
甘薇苦笑:“经此一事,妾身哪还敢对三公子不敬?我族人的命也很金贵。”
莫待不再与她说话,拿起一摞病历翻看。过了没多久,又换了一摞。一摞接一摞,一摞接一摞……速度越来越快。“没有慕景仁夫妇的病历?是他们本身就没病,还是被慕泽兰带走了?”
“他俩算是族中少有的健康人,一年四季没病没痛,也就没有病历。”
“慕泽兰精通医理?”
“不清楚。只听说他少言寡语,内敛沉静,且聪明好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十分崇拜他的母亲。”
“慕景仁和青黛是哪个种族的后代?”
“为了研究解药,神隐族严令跨种族通婚。听妾身的奶奶说,老族长这一脉皆为人类。”
莫待若有所思,将看过的病历原样放好:“我可以替夫人把脉么?还有你身后那位。”
“多谢公子!”甘薇立马亮出手腕,长长一声叹息,“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一代代血脉的净化,这病会慢慢消亡,不曾想却变本加厉了。神隐族的人不贪荣华富贵,不恋权力地位,不求长生不老。我们只想和正常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享受明月的温柔,也享受阳光的热烈;平平淡淡,健健康康地生活。哪怕只有一天,我们不必从睡梦中痛醒,不必害怕天明,不必厌恶活着……如此,便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谢轻云内心泛起一种悲悯之情,也忍不住一声叹。
诊完黑衣人的脉,莫待慢慢道:“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
甘薇和黑衣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轻云忙代为注解:“他的意思是说这位仁兄所剩时日不多了。”
甘薇急道:“当真?”
谢轻云笑道:“夫人是不相信他这个人,还是不相信他的医术?”
甘薇忙道:“岂敢!妾身只是……只是……”她没再说下去,脸色尽显不舍与难过。
黑衣人一揖到底,对莫待道了谢。继而转头看向甘薇,咧嘴笑了,疤疤癞癞的脸上流淌着得偿所愿的喜悦的光芒:“主子,属下解脱了。您该替属下高兴才是。”
甘薇如何高兴得起来,强笑道:“是该高兴,终于不用再受那折磨了!这些年你为族人里外奔忙,着实辛苦,也确实该歇息了!”
“能替主子分忧是属下的光荣,一点都不辛苦。”
“上了黄泉路,你走慢点,说不定还能等到我。”
“主子,您可得好好活着!神隐族不能没有您!”
“没有我,神隐族也不会灭亡。放心吧,我不会自寻死路,必定要想方设法活得长一些,才对得起你的信任与付出。”甘薇将血收入药瓶,又说,“两位公子没见识过蔷薇的恐怖,便无从知晓神隐族活得有多不易,多勇敢!蔷薇之痛磨蚀了神隐族对生命的向往与眷恋,他们厌倦活着,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因为不管这一生有多么漫长,他们到死都没见过洒满阳光的双极河,没见过铺满夕阳的缥缈山,没见过雪后初霁的暖阳,更没见过风停雨住后的彩虹。神隐族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临死前摘下面纱,换上最漂亮的衣服,站到明亮的天空下,迎着光化为灰烬!那些傲骨铮铮的战士,往往选择魂归雪地之巅,希望雪精灵与他们同在,永远守护自己的族人。所以,死亡带给我们的是触摸梦想的机会,是自由,是慈悲,是快乐,唯独不是痛苦和悲伤。两位不必觉得我们可怜。”
谢轻云扫了黑衣人一眼,没有说话。
“至少三年内,夫人的身体会安然无恙。”莫待握着手腕道:“若我的血对蔷薇有效,夫人可捎信到凤来客栈,自有人转达,我必尽力相助。只是,我日后常在琅寰山,传递消息不易,夫人要耐心些。”
“莫公子侠义!”甘薇取出三颗红色的信号弹,详细说明用法及用途:“神隐族的勇士昼伏夜出,是暗夜之王。讯号起时,千里之距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即可到达。两位若不嫌弃,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莫待也没推辞,将弹丸悉数收入囊中:“送我们下山,用夫人认为最安全的方式。”说完,抬手点了谢轻云的昏睡穴,拍拍手道,“懒得听你吵吵。”
甘薇笑问:“双极河的月亮正圆,公子不去瞧瞧么?”她吹动面纱,吹出一股黑色的烟雾,“后会有期。”
莫待扶着谢轻云,直挺挺地朝地面倒去。黑衣人上前一步将两人扶住。
甘薇解开莫待的衣服,反复看那花朵般的伤痕,边看边叹气:“没错,没错……是蔷薇荆棘鞭的伤痕!所以你的迷药才对他无效,我藏在袖中的蔷薇也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他已完全掌握了消除蔷薇隐患的方法。由此可见,就算他不是慕泽兰的后人,也多半是我神隐族的血脉。”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强留?我与你谁有本事拿捏他俩?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先将他俩原路送回,不得有伤损!”
“是!”黑衣人携着两人离去,像拎着两只小鸡仔。
月亮爬上高空,比去时明亮了些许,在河面上投下虚虚的朦胧的影。朦胧的月色下,婆娑的树影里,谢轻云与莫待并排躺在青青的草地上,看星星渐渐隐没在云层背后。草丛里,虫子在低吟浅唱,吟诵着写给大地的赞美诗。一只夜枭跟在黑衣人身后,消失在光的尽头。
谢轻云懒懒地翻了个身,看着双目微合的莫待,懒声道:“你下在我茶里的药能解甘薇的毒?”
“嗯。”莫待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点穴的力道拿捏得刚好,只会让我昏睡片刻。为何?为了让我记住下山的路?”
莫待望着天空,过了好大一阵才说:“甘薇的话真假难辨,还有待求证,我得考虑周全再图以后。她大费周章却没能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情报,定会检查我的伤口。装晕骗不过她,我得真晕。”
“我就说嘛,一个不怕毒药的人怎么就被迷晕了。这件事你想怎么处理?”
“只要神隐族不作奸犯科,不损害魔界的利益,我不会伤害他们,你也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更不要告诉旁人,尤其是你二哥。”莫待的神情疲乏又厌倦,跟平时判若两人。“若她所说属实,那神隐一族活得相当艰难,咱们切莫再将他们卷入纷争。切记!”
“我有分寸。”谢轻云翻身坐起,东一根西一根揪狗尾草玩,不多会就揪了一大把。他将狗尾草扎成一束,这里扫扫那里扫扫,扫来扫去就扫到了莫待身上。莫待连眼皮都没动,由着他胡闹。“不理我?”他突然出手点了莫待的穴道,笑道:“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我带你去看风景。”
莫待眼露凶光,那样子似乎在说:胆敢造次!还不快放了我!
谢轻云扫扫他的脸,笑得更大声了:“放心,你是魔界的贵客,我绝对托稳抱紧,轻拿轻放,不会摔了你。”他双手稍微用力,莫待便离地而起,到了他怀里。好瘦!他心里泛酸,闷声道:“少操点心!瞧你……”他没再说下去,纵身奔向天慕山方向。
折腾了大半宿,莫待确实也累了。他知道抗议无用,索性安心歇息,没过多久便靠着谢轻云睡着了。
风从耳边掠过,舒服得令人心醉。
行至半路,莫待的穴道就自行解开了。他往谢轻云怀里缩了缩,双手牢牢抓着他的衣服,像是怕被摔了。
小呆子!谢轻云心中涌起别样的温情,遂放慢速度,每一步都稳稳当当。
月亮落山时,谢轻云落脚在一座山顶。他将莫待放在厚厚的青草地上,盘腿坐下,静听山风吹拂。
莫待随即醒来,语气慵懒:“这是哪儿?”他支起身体,见谢轻云的肩上粘了草叶,随手摘下。
谢轻云道:“山无名,却是我所爱。”
莫待也盘腿而坐,静静地望向远方。
晨曦初现,柔淡的光亮撩开了夜的面纱。轻而薄的雾气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林间,似乎舍不得离去。一衣带水的溪流穿过辽阔的原野,像飘在绿翡翠上的一点白,异常地生动美丽。远远望去,这里花木如锦似绣,青山缥缈如画,却没有人声嘈杂,没有车马喧嚣,澄静得宛如世外桃源。
一声鸟啼,划破了山林的静谧,大地越发生机勃勃。刚睡醒的云彩就在这鸟语花香的熏染里,褪去夜色的暗淡,换上水粉色的魔术衣,在时间的轮盘上不停变换颜色,将天空铺陈出五光十色的绚丽。
“把我当作你的家人,可好?”谢轻云忽而轻声道,“我别无他图,只想天长地久地陪在你身边,像长风那样。”说完看着莫待,满眼期待,“别拒绝我!”
莫待的心里起了雾,眼神越发荒凉了:“你跟长风不一样。”
“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个人,要如何一样?”
“我……我不习惯与旁人有牵扯。”
“我只是想陪着你,哪来的牵扯?”谢轻云咧嘴笑了,“不勉强你。你愿意怎么看待我都行,我当你是自家人就可以了。”
“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是你啊!”谢轻云脱口而出,“根本不需要理由!”
莫待默而不语。片刻后,摇头道:“成本太高,不划算。”
谢轻云朗声大笑:“没事,我能养活自己,不分你的钱。”
莫待笑了,吹出一曲清婉悠扬,扣人心弦的笛音。
几只五彩羽毛的鸟在一株松木上停了停,又从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嘀啾歌唱,不亦乐乎。笛声和着鸟鸣,渐渐响彻山野。不多久,飞过来一大群各种各样的鸟,盘旋空中,翩然优雅。
谢轻云拔剑在手,迎风起舞。
太阳跳出地平线,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