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云和顾长风从树林中出来,也没有来时路上的欢跃。两人看着阴魂和春二娘相依相偎的身体,感慨之余又诸多羡慕。“论谁也想不到,谈之色变的阴魂夫妇,就这样死在了荒山野岭。”谢轻云叹道。
“死亡降临时,从来不会提前打招呼。”莫待试了试灵犀变的铁锹,还挺好使。他让顾长风在选定的地方挖坑,越深越好。“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没道理可讲。有的人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过日子,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有的人步步为营,谨言慎行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仅有的一次小疏忽弄丢了性命。时也,命也。”
“你如何得知李晚煕藏身此间?”
“揭他面具时,我放了微香虫在他脸上。微香虫无色无味,除了主人谁也看不见。被微香虫附体,不管他身在何方,长风都可以追踪到。我差人将他的行踪告知阴魂,本身是想借阴魂的手逼他说出幕后真相,结果反倒害了他夫妻二人的性命。”
“这么说,你知道阴魂就是李响?”
“当然。你很奇怪我为何会知道?”
“有点。不过,我不打算刨根问底。”谢轻云见坑已挖好,便将阴魂和春二娘照原样搬到坑中,用土埋好。“愿你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生生世世?有几人能有生生世世的缘分?莫待劈下一截木头,当作墓碑立在新起的坟前:“你二人在世时为恶名所累,不宜留名。就这样默默无名,长眠于此吧。”说完转身朝山下走去。他的步速不像来时那般匆促,看样子今晚的事告一段落了。
“你好像很同情他俩?”谢轻云问。
“他们本身也不是罪恶滔天的人。春二娘是一位镖师的女儿,父母在押镖途中被人杀害,从此家门败落。她靠着拳脚功夫在街上卖艺挣饭吃,勉强混个温饱。后来,一个有权有势的糟老头看中了她,强行将她纳为妾室。那老头的正妻强悍歹毒,容不得她,没多久便将她卖到烟花地,受尽了凌辱。她不甘被人践踏,逃跑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逃跑时跌落山崖,被李响所救。李响同情她的遭遇,将她带回无影门,征得石中堂同意后为她安排了一份差事。两人时常见面,慢慢就有了感情。石中堂看出了端倪,找了个理由把春二娘赶走了。李响知道后,与石中堂吵了起来。石中堂说,未来无影门的掌门人应该娶一个家世显赫,身世清白的女人为妻。春二娘出生卑贱,会玷污门楣,招人笑话。李响说,我宁愿不做掌门,也绝不负二娘。两人越吵越激烈,谁也不肯让谁。盛怒之下,石中堂撂下狠话:有春二娘没他,有他没春二娘。三天后,李响从无影门消失了。石中堂对外宣称,他是在保护藏书阁的经书时,被人所杀。”
“原来如此!那这木兰策到底是石中堂让他带走的,还是他偷走的?”
“这个就只有他俩才知道了。”莫待叹了口气,又说,“看见李响眼睛的颜色了么?碧绿幽深,如鬼如魅。据说他是妖和人的后代,可能还有一部分魅的血脉,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刚出身就被父母抛弃了,是石中堂捡到了他,一口水一口饭亲自将他抚养成人。虽说石中堂待他有如亲生儿子,但异于常人的人无论在哪里受到的待遇都差不多。从小到大,李响没少受冷眼和排斥,他太懂人世冷暖了。这大概也是他和春二娘相互吸引的原因吧,无依无靠的人总是彼此依靠,抱团取暖。”
“江湖传言,他夫妻俩喜欢食人心肝,究竟是真是假?”
“何为真?为何假?要不你猜猜看?”莫待笑了笑道,“江湖传言,你谢三公子贪恋美色,不务正业。请问是真是假?又说,凤来客栈的大老板是皇亲国戚,人脉通天。请问是真是假?还说,莫待那厮刻板迂腐,爱财如命。请问是真是假?”他想了想,自语道,“我好像是挺爱钱的。这个不算冤枉我。”
谢轻云噗嗤笑了:难得啊!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闪光点。
莫待狠狠瞪了他一眼,撇撇嘴没说话,只加快了速度。
谢轻云追着问:“我还有个问题,石中堂对李响好,到底是因为爱他,还是想利用他的特殊身份为自己做事?”
“爱是真的,利用也是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并不能切分得那么明白,就像我和长风,你与你二哥。”
“你爱长风毋庸置疑,我二哥爱我也是真心实意的。那……你爱我么?”
“滚!”莫待落后一步,陪在顾长风身旁。“滚远!”
谢轻云笑道:“打是亲骂是爱。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顾长风飞起一脚,朝他屁股踢去:“不许欺负公子!”
“我哪有欺负他?我只是说实话——说实话而已。对了,兄长让你把我俩都收了,你要不要考虑?我很听话,很好养活的。以后长风主外我主内,你什么也不用操心,等着我俩伺候就行了。”
莫待深吸一口气,继而笑眯眯地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谢轻云不但没过去,反而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你说,我听着呢!”
“刚才还说自己听话,转眼就原形毕露了。长风,替我揍这家伙!”
顾长风笑道:“我打赢了可有奖赏?”
“有,当然有。明儿早上我替你梳头。”
谢轻云道:“那如果我赢了呢?你赏什么?”
莫待笑道:“明天的早饭就由你准备好了。”
“厚此薄彼!过分!”谢轻云切出一掌,接下了顾长风的拳头。“你能再偏心一点么?”
“能。如果你煮的饭长风不喜欢吃,你得重做,直到他满意为止。”莫待见两人互不谦让,乐道,“你俩快点分胜负,本公子还等着分彩头呢!”
谢顾二人异口同声道:“财迷!”两人边打边跑边斗嘴,莫待不时从旁指点,一路热热闹闹。
回到客栈,已是后半夜。谢轻云径直回了房,顾长风陪莫待回逸梅园。进园子没走几步,莫待抓着顾长风弹身后退:“何方高人?”
一个从头捂到脚的男子从梅树的阴影里走到月光下,正是八月十五当晚出现在琅寰山的蒙面人。他静静地看着莫待,垂手不语。
莫待按住顾长风握剑的手,小心问道:“是你么?”
那人摘下面纱,居然是木晚心!他温柔地注视着莫待,用很轻很轻,宛若草木的低语声说了四个字——和那晚一模一样的四个字:“是我!晚晚!”
泪如潮水,瞬间涌入了莫待的眼眶。他嘴唇翕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用一双泪眼望着木晚心。顾长风瞪了木晚心半晌,才恍然回神,忙跪地行礼。
木晚心轻轻拭去莫待眼角的泪,不管自己也是泪落如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莫待的手伸向木晚心的脸庞,迟疑了片刻又往后缩。木晚心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含泪笑了:“终于,我真真切切抓着你的手感受到你的温度了,而不是只能年复一年的在梦里想念!”
莫待看着他满脸的伤痕,眼里都是惊痛:“是谁将你伤成这样?是谁?是谁那么狠心?下此毒手!是谁?”他解开木晚心手上的布,指尖划过那些交错的伤痕,颤抖不已,“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傻孩子!”木晚心拥莫待入怀,埋头在他的发间,柔声道,“这不关你的事!”他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谢谢你还活着,谢谢!”
顾长风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人,也是热泪盈眶。
过了片刻,木晚心扶起顾长风,上下好一顿打量:“多年不见,你比以前更加沉稳干练了!”
顾长风毕恭毕敬地道谢、行礼:“您和公子慢慢聊,我去门口守着。”
“不必了。我还有事情要做,说几句话就走。”木晚心说着将一个小匣子交给莫待。“这是大嫂留给你的,我终于把它交到你手上了。”
匣子里是一根淡紫色发带,乃天蚕丝编织,名为桑梓,水火不侵,刀枪难断。编织发带的人应该有一双世上最灵巧的手和最明亮的眼,还有一颗最有耐性的心。不然,要如何分开数十根拧在一起才有一根头发粗的蚕丝?又如何要将这千丝万缕的蚕丝编成美丽的发带?
莫待想起苏恋雅总是微笑的脸庞,又是两眼含悲。
“大嫂临终时要我转告你,要心怀希望,向阳而生。以后你就安心做你喜欢做的事,其它的事就交给我来做。”
“本就是我该负的责任,我怎么能偷懒交给你?”
“你搅入江湖这滩浑水,为的就是我和长风。现在我们都没事,你可以放手了。”说话间,木晚心已戴好面纱,“有些事情我去做更名正言顺,不是么?如果我需要援手,自会来找你。”
莫待抓住他的手腕,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后才道:“我随时听候差遣。”
木晚心捏了捏他的耳垂,笑道:“差什么遣!跟你说了上万遍了,我才是那个随时听你差遣,全心全意为你服务的人,你总是不信。我这会还要去追阴魂,先走了。改天有时间再来看你。”
“阴魂?你找他有什么事?”
“木兰策在他身上,我势在必得。”
“你的消息滞后了。”莫待要过春二娘的内衣,又将使用方法说了:“木兰策的传说究竟有几分可信尚待证实,反正我听着像是虚妄之词。还有你在书上看到的那几句歌诀,我也研究过了,没发现有啥价值。可是,天上地下又有那么多盖世高手为它舍了命,也不像一点用处都没有。依我看,这东西就是个祸害,落在好人手里还好说,要是落在坏人手里,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风波。”
“我以生命向你保证,绝不让它旁落!绝不!”
“我信你!那日在无涯岭,是你救了长风么?”
“是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你还活着,更没有认出你来,但我知道长风对你意味着什么,便想替你护他周全。后来,我听说凤来客栈从不拔剑的顾掌柜不但拔剑了,还对一个病恹恹的小公子言听计从,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木晚心将莫待的手交到顾长风手里,叮嘱道,“护好他!别再让他有闪失!”他又说了联络的方法,转身出了逸梅园,脚下没有一丝声响。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莫待郁郁长叹:“可惜了!那个澄澈如水,不理红尘俗世,读遍天下好书,只与清风明月做伴的翩翩少年郎……不见了!”他望着浮云漂游的天空,久久没有动弹。
“沧海桑田,人世变幻,原本就充满了各种变化和变数。公子不必伤怀。”
“等我履行完与梅先生的约定,咱俩就归隐吧。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顾长风没有立刻回话。过了一阵,才柔声道:“既然放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无论以何种方式生活我都是幸福的。公子不要为我考虑太多。”
莫待眼中泪花闪烁:“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更懂我了!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顾长风整理着他稍微起皱的衣摆,温柔笑道:“我会一直在。”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后,饭团从树叶中伸出脑袋左瞧右瞧,噌地就到了莫待肩上。它从不在莫待以外的人面前开口讲话,包括顾长风也不例外。顾长风知道它傲娇的脾气,根本不介意。这会,它打了个哈欠,拍拍莫待的脸,意思是该睡觉了。
“想吃点宵夜再睡么?”
“好啊!有蔬菜汤么?”
“有。还想吃点什么?”
“没了。就想跟你多待会。”莫待缩着身子蜷着双腿,将自己当成人形挂件挂在了顾长风的胳膊上,“我饿得没力气了,你带着我。”
顾长风低头看着他,目光宛若浩渺春波。
风吹云散。地上暗影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