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正文卷第四十二章对小皇帝的考成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一句诗,来自唐代诗人高适的《燕歌行》,说的是前线军士拼死拼活,将军们在中帐内看美人跳舞,如此军容,焉能不败?
张居正给皇帝讲筵,讲到了雀鼠谷之战,秦王如何酣战,讲李建成奢侈无度,是希望用自己的学识,教育皇帝引以为戒,更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够认真打理国事。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就像现在,军士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京师内外,歌舞升平,反正鞑靼人也攻不破北京城,劫掠的都是京畿的百姓,和京师里的老爷有什么关系呢。”
“大不了再答应给多点马价银罢了。”
张居正听闻陛下这么说,心里有点堵,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张居正不由的想到了戚继光,所有人都视其为缀疣,多余无用之物。
朱翊钧怀疑自己是不是劲儿使大了,这破壁的铁锤轮的劲儿太大,导致张居正坚不可摧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张居正要是心一横,对这糟烂的世界产生了绝望的情绪,和晋党同流合污,朱翊钧岂不是麻烦大了?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说道:“臣受先帝所托,任天下元辅,黎民之寄莫不敢忘,竭忠尽瘁,知不可为而为,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一息尚存,此志不懈,是朱翊钧对弘毅二字的注解。
张居正告诉过自己,上知不移,他知道大明的种种弊病,并且立志要改良,让大明再起,这便是他的志气,只要有一口气还在,就不会松懈。
“戚帅何时回京?”朱翊钧开口问道。
张居正赶忙回答道:“清明之后。”
朱翊钧的生活十分简单,早上文华殿听政、讲筵之后习武,习武之后跑去景山锄大地,锄大地之后开始下印,晚上总结一天的收获,翻看徐贞明注解的农书。
张居正的考成法终于开始在京师试行了起来,怨声载道,可是晋党党魁为了息事宁人,答应了张居正一起推行。
在考成法之前,大明对官吏的考成制度分为京察和大计。
京察就是考核京官,大计是考核天下官吏,每六年一次,政松国弱纲纪冥堕,吏治败坏后,京察大计已经流于形式,张居正的考成法,则是把一切人情往来全都打的稀碎。
考成法的核心就是:立限考事、以事责人。
京师的考成法,首先瞄准的就是六科给事中,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六科给事中几乎换了个遍,不是罢黜,就是外放做官。
而后换上了张居正极为推崇的循吏,这些给事中绝大多数,都来自五湖四海,和张居正无姻亲、无师徒、无同乡关系。
立限考事,为某件事专门设立一个期限,规定时间内必须完成。
事由、时限、完成度,都登记在三个账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本,一本由六科给事中负责,最后一本呈送内阁,每個月都会按照账簿对一次账。
六部和都察院事务官负责具体事务的执行,完成、完不成都要如实记录。
六科给事中负责监察,对完成的情况进行监督管理,并且如实登记。
而内阁稽查六科给事中的工作进行查实,一旦六科给事中与六部、都察院沆瀣一气,就会对六科给事中直接罢免。
如此这般,内阁领监察、监察监督六部、六部统率天下百官的基本考评机制就有了雏形,这是一套极其完整的吏治制度设计。
称人之才,不必试之以事;任之以事,则不必更考其成,故曰考成法。
考成法有没有效果,小皇帝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评判标准,那就是京官们的怨念。
他们的怨念越重,代表考成法越有效。
这短短几日的时间,慑于张居正首辅威权的朝臣们,终于站了起来,开始连章弹劾张居正!
怨气大到已经不怕张居正报复了!
怨气大到拼着官不做了也要弹劾张太岳!
沸反盈天。
弹劾的理由数不胜数,有弹劾张居正僭越神器、张居正鱼肉官吏、张居正党同伐异、张居正无仁不德、张居正器满而骄、偏衷多忌,理由千奇百怪,仿若张居正就是大明朝廷的大奸邪,不除此害,大明明日就亡国了!
张居正就是个框,啥罪名都可以往里面装。
朱翊钧对此的评价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他既没有留中不批、也没有画圈画叉号,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无法在期限内完成本部事务,按照数量不等,依次为罚俸、降级、外放、罢黜、削官身回籍闲住、流放烟瘴、边方等地。
惩罚如果不能落实,稽查、监察、统率的结果就是再客观、再真实,考成法也是摆设。
万历十二年,张居正死后第三年,万历皇帝下旨废考成法,大明吏治从此败坏,再无清朗之气。
崇祯元年,崇祯皇帝想要再次捡起考成法,并且亲自主持考成的时候,可那时已经万事皆休,全面崩坏。
朱翊钧在等着戚继光回京,没等到戚继光,先等到了月考。
万历元年二月十九日,大明十岁人主朱翊钧终于迎来了他的考成,群臣有考成法约束,小皇帝读书也有考成,不过没人敢处罚、也没有人能处罚皇帝。
月考如期而至。
朝臣们弹劾张居正的种种罪名,有一件绝对不是诬告,那就是张居正威权震主,皇帝作为天下至尊,谁能考核皇帝!
张居正领先帝之命,作为辅国大臣,确实有考核皇帝的权力,但是考核后却没有惩罚,这就是大明小皇帝读书的困境。
而考核的内容,是《论语》的前两篇,和帝鉴图说的四个故事。
朱翊钧对月考也是有些担忧,这帮大臣,要是给他出难题,他要是没考过,那他还怎么理直气壮的不务正业!
怀着略微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朱翊钧向着文华殿而来。
“陛下。”冯保低声说道:“昨日徐爵出宫去,问首辅要来了考卷,陛下要不要提前看看?”
朱翊钧一愣,看着冯保说道:“这…不太好吧。”
这什么行为!这是公然作弊!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拿来看看。”朱翊钧伸手。
他的月考,不仅仅涉及到了自己是不是能继续不务正业,还涉及到了张居正的考成法是否能够顺利推行。
考卷由王希烈、王家屏、范应期等大学士们负责出题,张居正这个帝师负责审核。
如果皇帝能够顺利通过月考,那代表着张居正有能力履行先帝托孤、帝师的职责,代表着张居正辅国的正义性。
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都能如期通过月考,能通过考核,天下百官凭什么不能考成!
这么大的事儿,对于不修德的朱翊钧而言,公然作弊,有何不可?
他对道德有着极为灵活的标准和尺度。
他甚至想把考场移到文华殿后殿,避开群臣的监考,开卷考试。
朱翊钧拿过了考卷,看了片刻,将考卷折好递给了冯保说道:“毁掉吧,以后,也不用再问首辅要考卷了。”
朱翊钧看完了考卷,心里有数,端起了手,迈起了四方步,四平八稳的来到了文华殿内。
净鞭三声响,群臣鱼贯而入,依次站好,五拜三叩首,山呼海喝:“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安,诸爱卿平身。”朱翊钧手前伸,颇为平和的说道:“闲话少叙,开始吧。”
“臣等僭越。”王希烈等大学士将考卷递给了张宏,张宏将考卷平铺在了御案之上。
朱翊钧拿起了毛笔,沾上了墨迹,开始答题,文华殿上极为安静,为了不打扰皇帝月考,文华殿甚至都没开窗。
两刻钟的时间之后,朱翊钧放下了笔,吹干了墨迹,又放了片刻,示意张宏把考卷拿给群臣。
群臣都有些忐忑的看着那份考卷,要知道,之前六个月,小皇帝读书的功课,其实是不尽人意的,说难听点就是啥都没教进去。
换了张居正一个人教,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对于朱翊钧而言,考试的内容实在是太简单了!
就这?就这?就这也好意思当月考?
简单到朱翊钧都怀疑,王希烈是不是跟张居正串通好了,故意设立一些简单的问题,好让皇帝过关。
考试有默写,就是论语前两篇,只有前句,默写第二句;
考卷有释义,将某个字、某段话拿出来,解释它的意思;
有简述,帝鉴图说某个故事,让皇帝简单叙述故事梗概。
符合十岁孩子难度的考卷。
这对朱翊钧而言,有什么难度?完全没有。
朱翊钧当然觉得简单,他平日和张居正的奏对,都是奔着破壁去的,而张居正这个面壁人,都为小皇帝略显淳朴和懵懂的问题,感觉到一阵阵的头疼。
王锡爵负责评卷,他十分郑重的看完,一边批改,一边疑虑,这份工整的答卷,超出了他的预期,隆庆皇帝大行后的这六个月的时间,小皇帝的课业,一向很差。
王锡爵带着复杂的心情,将考卷批完之后,交给了大学士们。
大学士们核对无误后,考卷流转到了张居正手里。
张居正其实不看也知道,小皇帝能过关,就这考卷,皇帝闭着眼都能答对,小皇帝很聪明,之前就是偷懒耍滑,不肯好好读书罢了。
不对,是大学士你一言,我一语,把十岁人主给弄迷糊了,都是臣子们的错!
这才符合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道德礼法。
张居正一个人教授,效果拔群。
张居正打开看了看考卷,不出他所料,小皇帝的字中规中矩,作答得很好。
“陛下英明天纵,君德已著如此,若于后日长进不已,则四海万姓之得受其福!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王希烈出列,颇为诚恳的跪在地上,振声说道。
“臣愧对先帝。”王希烈说的有些激动,语气极为激烈,他就是个老学究,小皇帝读不好书,他这个讲筵学士首当其冲。
作为翰林院事,王希烈对小皇帝的考卷,评价真的很高,先帝大行六个月,他们教了半天,什么都没教进去,急的他们团团转,却毫无办法。
“下次可以稍微难一点。”朱翊钧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大明皇帝的月考,未尝不能利用一番。
最近弹劾张居正的风力,实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