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德斯坦因在树林那场小规模战斗中大致明白了对方指挥官的能力,经验老道,御下有方,指挥果断且理性、
想要对付他,除了靠士兵外,还需要换位思考,以对方的思维来判断对方的下一步行动。来到这个名叫奥塔卡的小城镇,就是门德斯坦因换位思考之后得来的结果。
地上的泥土将他吸引到了教堂,但当他们以极其警觉的姿势推门而入之后,却发现里面藏着的并不是他一直以来坚信的奥军上级军官,而是一个临时医院。
与其说是医院,其实只是个普通的救护站而已,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位病人,有男有女。
在见到门德斯坦因的队伍冲进教堂时,惊讶、害怕充斥着他们的脸庞,耳边还有女性的尖叫和一些认命的丧气话。
“完了,是奥地利人!”
“他们还是追上来了!”
“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儿了?”
“不要啊,我还不想死,救命......”
门德斯坦因承认自己刚进门的时候有些懵,眼前的画面一时半会儿和自己脑海里所设想的出入太大。不过短暂的疑惑后他就回过神来,一边让自己人围住教堂,一边上前找到教堂里的牧师。
“你是这儿的......”
“我是牧师,但不是这里的牧师。”来人穿着一套简单的牧师装束,胸前一根十字架项链,手里拿着圣经,看上去有些紧张,“我,我正在为这些病人诚心祷告,希望,希望万能的主能救他们。”
“看来我们被当成坏人了。”门德斯坦因走过牧师,看着那些正在照顾病人的人,问道,“你们也是这里的牧师?”
“不,我们都是医生,来自意大利。”一位30多岁的男子走上前,指着身后几位年轻人说道,“他们都是我的学生,而那两位则是法国来的记者。”
对方用的确实是意大利语,见门德斯坦因和身边的人都听不懂,又改用略带口音的德语说明了这一切:“我们是红十字协会的成员,听说这里战斗非常焦灼,所以就和两位法国的记者朋友约好一起过来帮忙。”
简单介绍完,那两名记者就上前用带了法语口音的德语湖在了门德斯坦因的脸上:“我们是费加罗报的记者。”
红十字会才刚成立,知名度不高,但日内瓦会议却是每个部队指挥官都该知道的东西。会议明确规定了军队医院和医务人员的中立地位,规定伤病军人不论国籍都应受到应有的接待和照顾,并按公约规定的条件进行遣返。
会议规定的约束力其实不太高,但战争双方都想站道德高地,所以基本都会遵守规定,最多也只能搞些小动作。
如果说敌对国家的军医都要被善待,那面前这几位意大利医生更应以朋友相称了。
而那两位记者就更是如此了。
就在上周,门德斯坦因就在自家师部见过外国记者组成的观察团。问题多得就像春天阿尔卑斯山化开的雪水一样泛滥,其中就以法国记者最难打发,似乎处处都想要和普鲁士作对。
“费加罗报的记者?”门德斯坦因立刻警觉了起来,紧绷的脸上立刻洋溢起了笑容,“你们怎么来这儿了?”
“我们是跟随这几位自愿来前线帮忙的意大利医生一起过来的,想给普奥两国的战争做一个战场医疗专题报道。”一位记者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了两句,然后说道,“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
话到了这儿,门德斯坦因才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奥地利人。
他刚想为自己的国籍做辩解,忽然发现,整件事有个巨大的漏洞:“你们以为我们是奥地利军队?”
“是啊,奥地利人对我们很不友好。”刚才那位记者似乎回想起了一些不算久远的往事,气不打一处来,“昨天还在奥地利军营里帮忙,结果因为一些早已过去的战争,很多奥地利士兵对我们出言不逊,甚至还想拿下我们去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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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别说这些了。”
刚才的意大利医生拦下了这名记者,脸色平静地对门德斯坦因说道:“如果你们是奥地利人,请看在日内瓦公约的份上饶过我们。我们只是想治病救人而已,没其他动机。如果你们是普鲁士人,也希望你们别打扰病人的休息。”
门德斯坦因身边的几位士兵看着一屋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连连点头,已经准备回身离开教堂。
但刚要走,就被自己的长官留了下来:“我没有冒犯诸位的意思,只不过有个疑问需要你们解答。”
“什么疑问?”
“你们刚才乘的马车?走在石子路上?”
“对,没错。”
“怎么会到这儿的?”
“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们就是那些激进的奥地利士兵,所以就......”
两个问题就把对方引进了口袋,门德斯坦因准备收紧口袋,用最后一个问题结束整个对话。谁知远处一位年轻医生忽然开了口,带着非常浓烈的伦巴第口音:“对了,你们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在高地山坡上做阻击的护卫队吧?”
这正是门德斯坦因想要问的问题。
因为这些人都穿着奥地利军装,而他们又说自己和奥地利军队关系恶劣,前后矛盾。但好巧不巧,这句话是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情况又有不同了。
“你问军装?”年轻人叹了口气,说道,“那都是从那个军营里偷来的,准备在遇到追兵的时候可以靠这身装束挡挡灾。”
门德斯坦因被说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按照对方的说法,护卫队不是奥地利士兵,自己之前的命令等同于误杀。
这要是被两名法国记者报道出去,问题可就大了。事情的发展要真是这样,那就只能靠解决这些人来解决所有问题了,到时这位普鲁士连队长绝不会手软。
“啊呀,这可真是太郁闷了!”门德斯坦因说道,“我们之间可是来来回回打了半个小时啊。”
“他们怎么样了?”牧师连忙问道。
“我们双方都死伤惨重......”门德斯坦因看了眼提问的牧师,又看了看一旁的两名记者,“为什么在见到我们这身普鲁士军装,他们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这个问题直接戳在了要害上,很多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显现出了一丝惊讶。
普鲁士的军装是黑色和蓝色,还会带上一点红色。奥地利军装则是白色为底,蓝色、黑色、红色只用来点缀而已。
“唉,都是雇佣兵,本来就是拿钱办事。”刚才那位年轻医生又一次开口,解释道,“没想到他们连军装都不认识,我们又不懂这些。不过也没办法,奥地利军官什么颜色的军服都有,眼睛都看花了。”
“唉,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就不跑了。”
“害人的还是那套奥地利军服......”
解释很牵强,但却能说得通,战场上看不清军装也是常有的事。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门德斯坦因不敢乱来。
两名法国记者对自己刚才的言辞没有什么意见,摆明了是在自保。而这些所谓的医生和病人又受日内瓦公约保护,乱来就是给普鲁士战争的正当性抹黑。
只不过,这一切都需要建立在身份正确的基础上。
门德斯坦因不懂记者那些事儿,法国记者就更远了。但他很懂医生,在军队那么多年早就见惯了临时救护所里医生们的工作。只要身份存疑,他就有了怀疑的理由,也有了动手的理由。
说实话,他真的希望眼前这些人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只要他们身份是真的,那对即将进入城镇的伤兵还有奥珀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听说意大利的外科医生都非常优秀。”话题忽然从护卫队转移到了外科医生,门德斯坦因看着刚才那位意大利外科医生问道,“想必您和您的学生们的外科技术都非常了得吧。”
“一般,只是能拿得出手的程度。”
“那......哦,对了,本人是普鲁士一支侦查骑兵连连长,门德斯坦因。”自报家门后,这位步步紧逼的上尉问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奇诺。”
“哦,奇诺医生。”门德斯坦因忽然问道,“既然您是医生,又身处这座仁慈的大教堂里,应该不会拒绝受伤的士兵吧?”
“那当然。”奇诺回身看了看自己的学生和躺在长条凳上的病人们,说道,“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得不到医治的病人,士兵在战场上有敌我之分,但在受伤失去了战斗力后就是中立的平民。”
门德斯坦因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犹豫,这种镇定没可能装出来:“那就有劳了。”
上尉的态度非常好,可行动却在说明他对眼前这些人非常不信任。教堂内外都有骑兵连的士兵把守,不是简单的站岗,而是在把他们当成犯人监视着。
对于卡维他们而言,能避免第一波冲突就已经是万幸了,接下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
两个小时后,后方抬着担架的伤兵队伍陆陆续续进入了奥塔卡小镇。十几名伤兵靠着担架、拐棍以及接应战友的帮助下来到了教堂。
他们的伤势不算重,毕竟阻击队伍里用的就是普通步枪。子弹的威力有限,只要没击中要害就都还有救。
“上肢枪伤3名,从射入角来看都没有伤到骨头,出血也不多。”
“包扎规范么?”
“马马虎虎,我重新包扎一下应该就行了。”
“下肢枪伤5名,2名没大碍,出血量不多。2名应该伤到了骨头,没有错位,卧床休息就行。还有一位伤到了大腿,出血量比较大,伤员脸色不太好,需要手术看一下。”
“这人交给我吧。”那位叫奇诺的意大利医生对自己的学生说道。
“好的,老师。”
“腹部枪伤有3名,情况还算稳定,血压心率都正常。”
“暂时先放一放,密切关注他们的生命体征。”
“还有一名是胸部枪伤,呼吸有点问题。”
“应该有血胸......”
门德斯坦因面前的这支意大利医疗队展现出了让他刮目相看的专业性,不管是接诊伤兵时的冷静心态还是流畅的处理方法都让他无比痛恨自己师部的那些二流军医。
“连队长,我们这里基本都做了判断,现在只有一名伤兵情况不太稳定,需要立刻手术。”刚才操着伦巴第口音的医生走上前汇报道。
门德斯坦因就坐在门口一直观察着教堂内的动向。
从刚才的问话到现在处理伤员,他能肯定,眼前这位年轻人绝对是整个队伍的二把手:“真的太感谢你们了,对了,您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卡维,卡维·埃斯波西托。”
“哦,卡维医生。”门德斯坦因说道,“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什么叫‘现在’只有一名伤兵需要立刻手术?”
“那是因为伤情判断不可能做到百分百准确,我们现在判断安全的伤员很可能在一段时间后情况出现变化。”卡维说道,“毕竟我们人手有限,手术需要的麻醉剂也不多了,只能暂时选择伤势最重的做手术。至于其他人,能不手术就不手术。”
“没麻醉剂了?”
卡维也是没办法,解释道:“都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已经见底了,能不能撑过这台手术都还得看他对麻醉剂的反应。”
门德斯坦因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步,谁能想到问题会出在麻醉剂上。原先他还想先试试这些医生的医术深浅,然后再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副官交到他们的手里。
现在对方的身份应该没问题,实力也有保障,要是错过了这支医疗队,想要等到本部集团军会合也不知道要多久。
不行!不能再拖了!
他赶紧让人把一直在旁边民居休息的奥珀给抬了进来:“这是我们连队的中尉副连长,脸被石头砸得变形了。你看看他要不要手术,如果需要手术的话,还是先处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