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后勤当难久持
江上的炮响了好些日子,明军的水师却迟迟攻不进河口。
这里面自然有坞堡坚固的原因,但身为一线将领张士仪却还有些旁的看法。
当初建造这些坞堡的时候,不论多铎还是他自己其实都只是想给明军造成些麻烦,从没指望阻敌于此。
说到底久守必失。
大清这里虽然在多铎北归之时便已下令修造战船,但沈廷扬去崇明时便已将所有船工全部带走,淮安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其实也只造出了几十艘内河战船,远不到能与明军水师正面抗衡的地步。
没有水师的遮蔽,河口的坞堡也就只有被动挨揍一途,就算张士仪将其修成应天那等模样也会有被火炮轰开的一天。
有着这样的认知,清廷用两淮来作为议和的代价自也是情理之中。
可这样的局面却随着西洋火炮的到来而发生了改变。
有着这些利器的加持,坞堡的攻击范围立时便增加了不少,这样的变化带来的最直接结果便是明军的水师不敢肆无忌惮地抵近开炮,对坞堡造成的损伤自也大幅下降。
不得不说,这样的情况给了张士仪极大的信心。
哪怕由于种种缘由坞堡的火炮并不能对明军战船造成多大伤害,但能将明军水师挡在运河之外也已是巨大的惊喜了。
只是“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五七三十五”
“呦,张大提督何时成账房先生了?”
珠玛喇将一推开张士仪的房门便听对方正在对着张纸不断念叨,其后他好奇地往前凑了一凑才见那纸已被画得密密麻麻。
这几日明军不得寸进,让做好了战败准备珠玛喇惊喜不已。
作为驻扎一线的八旗军将,他甚至都开始盘算有没有可能再微微进上这一么一步。
这倒也不是他异想天开,他现在是梅勒额真,再往上一步便该到了昂邦额真。
似这等位置,在非爱新觉罗之中已然算是高位,再往上不单得有军功打底,更得有够硬的背景。
论及军功,他自是够的,唯一所缺不过是没人替他说话而已。
可现在爱新觉罗家的几位亲王接连败于明军之手,朝中的时局却已微妙了起来。
若他真能通过此番展现出足够的价值,那么朝中掌权的几位王爷必然会另眼看待,届时似他这等出身混上个昂邦额真自也不是什么难事。
由此,这些日子他往张士仪这里跑得便勤快了许多,显然是存着偷师的打算。
“算算帐。”
张士仪大抵已经习惯了珠玛喇的不请自来,待听对方言语,他只是不住将嘴里念叨的数字写在纸上,却是连头没有抬起半寸。
对于对方的这等表现,珠玛喇倒也不以为忤。
左右两人也已熟稔非常,他一屁股坐到椅上便静静看了起来。
那纸上写这些一行行条目,后面还坠着不同长短的数字,张士仪这里则在算出一条之后便将其填在空处,随后也不知是从哪里取了数字便又算了起来。
张士仪毕竟也只是一武将而已,能够做到这等程度本也是因职责所在不得不习上一些,待又过了一两柱香的功夫便觉头昏脑涨,再也汇不起精神来。
“真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些啊。”
“那是自然,”张士仪一面伸着懒腰,一面便毫不在意地答了一句,其后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却又换了一副模样:“咱们虽是武将,但这算帐的事情却得晓得。”
这话虽有些自夸的意思,但也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实话。
寻常人以为统兵将领重在料敌先机、临阵拼杀,但实际上统兵将领最重要的素质却能写会算,并以此掌握清自家大军的一切情况。
这一点从古至今速来如此,若真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就算临阵再勇、拼杀再强也只能被当做价值高些的消耗品,却无半点可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真正统帅。
对此,珠玛喇多少也已意识到了些。
不过早前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如此,便是明白这一点的重要也提不起兴致去学,可现在他已看到了再进一步的可能,随即便向张士仪请教了起来。
“言之有理,早前我苦于无人愿教也只能当个睁眼瞎,此番却不想遇了你这么个良师,正好也细细学学。”
话音入耳,张士仪自然露出了满意之色,只是他也不过半桶子水而已,第一反应便是推脱了去。
可话说回来,珠玛喇本就想从他身上学会统领水师的法子,此时话都已说到这般份上他又岂能放过?“你这算的都是什么?”
张士仪晓得珠玛喇大字不识一個,待听此言便想笼统说上一些,可这说辞都已到了嘴边,他却突然转了心思,随即便将难色挂到了脸上。
“这些日子前方消耗颇大,我得算算后面能不能撑得住。”
闻得此言,珠玛喇却也有些不以为意。
此时虽不比从前,每破开一城便能得到充足的补给,可说破天去,这两淮也是富庶之地,他们在前方阻拦强敌自有源源不断的军需给养从淮安送来。
而这张士仪竟还担心后面能不能称得住,岂不应了那句杞人忧天?
不论心中如何做想,珠玛喇面上却还是不曾露出半分,待将好奇之色挂在脸上,对方果然细细讲了起来。
按着早前的价格,一斤火药需得费银二钱四分,一斤生铁需得五分左右。
要是想让一颗十斤左右的炮弹对江上的明军战船产生威胁,一出炮便得花上斤一两银子。
此时距离明军战船来袭,已然过了十三四日,就按一日打上两千出来算,仅是河口坞堡的消耗便已有了近三万两。
就如珠玛喇所想那般,后勤自有淮安操心,他们身为前方将领并不用理会这些。
可大明水师对火器的使用要比陆营超前许多,张士仪对火药的研究自也比珠玛喇细致不少。
据他所知,硝石、木炭这些北面都有出产,不论消耗多少都可应时补给,关键是这硫磺“广东、四川有产,此地却不在我朝手中,再就是倭国、台湾,还有青海一带,倭国和台湾位在海外,凭咱们的水师自是不需再想,我朝的硫磺便得从青海够得。”
说着,张士仪便看了珠玛喇一眼,可对方还是一脸不解,显然没明白话题如何会扯到这些地方。
见此情形,张士仪倒也没生出太多情绪,仅是在心里捋了捋言辞便接着说道。
“青海距离北京足有五六千里,待于北京制得再运到咱们这里.”
话至此处,他的声音便逐渐小了下去,珠玛喇终也明白了话中所指。
河口的仗只打了十多天,火药便已消耗了千余石。如此用量且不说青海到底能不能供得起,便是真能保证前方所需,其花费也必定到了极为恐怖的地步。
心念及此,他却又想到了大明那边,随即便脱口而出。
“南朝呢?我看他们放的炮要比咱们多了不少,他们便能供得.”
话只说了一半,珠玛喇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不论广东、四川,还是台湾、倭国,都有水路能直达应天。
如此情形之下,大明的硫磺供给不单要比他们这里充裕不少,便连所需银钱当也少了许多。
哪怕每日所发炮数再高上几倍怕是也能撑得下去。
想到这里,珠玛喇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若换做早些时候,他大抵便会说少放几炮这种蠢话。
可这段时间他每日都要在坞堡那里待上许久,自然晓得若是岸上的放炮频率下降,明军战船定会肆无忌惮地抵近射击。
届时火药大抵是能省下不少,可坞堡却不见得能抗得下来。
如此一想,这火药的用量却是一点都降不下来。
是了,他既然在算这帐,必然也是早早想到了此节,莫不如先听听他的意见。
心念及此,珠玛喇视线却在无意之中落到了张士仪身上,随即他清了清嗓子,紧接着便问了一句。
“士仪可是想到了解决之法?”
“若就这么耗着,咱们得火药必然在前面耗光,便是诸葛转世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话音入耳,将河口之战当做自己晋身之资的珠玛喇不由一阵失望,可他面上将将挂上一阵失望,对方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
“不过此路不通便该另寻他途的道理总是明白的,既然明军水师多在河口左近,咱们如何不能寻机好好打上一仗?”
“打一仗?怎么打?”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张士仪对珠玛喇的心思自也有了不少了解,此时对方虽是一脸惊讶,但言语中的那一点点期待却怎么都隐藏不住。
说到底,他们两一个不受重视,一个却只是降将而已。
若他们能在这河口狠狠给明军来上一下,那在朝中的诸位王爷必然会另眼看待。
届时都不说什么提不提督,便是似那几个汉人王爷一般也飞完全没有可能。
心念及此,张士仪却压了压心中激动,待再珠玛喇耳边低语一阵才一脸期待地紧盯着对方的面上的变化。
“不成,你这计策代价太大,漫说王爷们不会同意,便是大将军这里也过不去。”
“你比我清楚上面的心思,咱们能被安顿到这里不就是压根没打算守两淮吗?若不趁此良机说动上面有所举动,似你我这等人物怕也就这样了!”
仅只这么一句,前一刻还一脸抗拒的珠玛喇却愣了一下。
早前的张士仪统管两淮所有水道,当也算是风头无两,后来虽因某些缘由而被发到了此处,但满朝廷也找不出第二个能领水师的将领,等熬过这一阵自然会得到朝廷的重用。
可他呢?论战功多只是些临阵拼杀的,论带兵经验也无独当一面的时候,若再考虑到出身、背景这些似有似无的缘由,他珠玛喇在大清又算得了什么?人家都能为自家前途尽心打算,咱这没有半点长处的凭什么安稳?随着念头的转动,珠玛喇的表情却又变了一变,待与张士仪又细细谈了好一阵子,他终还是打算抓住这次机会。
“行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了,坞堡这里你先担待担待,我且走一趟淮安。”
话音落下,珠玛喇便直接出了房门,其后他也不及召来随侍,仅凭着一人一马便直往淮安而去。
张士仪的谋算颇大,仅凭他们手中的那点人马却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军需供给都得靠着淮安,若不征得勒克德浑的同意却连论一论的必要都没有。
一路快马加鞭,他的行程竟比先前还快了不少,待到太阳将要西下之时,他却已入了淮安清军大营。
许是他身为一线将领的缘故,入营的流程走得极快,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便被召到了中军大帐之中。
将有关火药供给的思量细细说了一通,珠玛喇便略有些期待地看向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按他所想,这番想法不单考虑到了前方的战况,还考虑到了整个大清的局面,贝勒爷听到这些之后必然会给出极高评价。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在听完这番言辞之后却未有太多反应,仅是微微点了点头。
“嗯,原本以为伱只能临阵厮杀,却不想竟能考量到这些事情,”说到这里,勒克德浑便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待将其放回案上才又接着说道:“早前予你说的那些有三两成便是因此,你既已领会透彻,回去便好好办差吧。”
嗯?贝勒爷他们早就想到了?早前那等安排就是因此?是了,他张士仪在投过来之前也只一总兵罢了,他能考量到的事情贝勒爷和王爷如何能考量不到?
只是他们有关后面的思量为何完全不同?
难道还有咱没有想到的地方?
珠玛喇的思绪不断转动,军帐之中却没了话语之声。
见此情形,勒克德浑虽也有些疑惑,但对方既已没了言语,他也不会与其多说。
“行了,河口虽没什么大事,但你也不好久留,在营中用过晚膳便回去吧。”
“喳。”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珠玛喇也知道自己再无说话的余地,待在地上拜了一下,他终还是极不甘心的退了出去。
“以前怎没看出来?他倒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眼见其人离开,勒克德浑却对着空荡荡的大帐说了一句,随后一人自屏风后面转出,却是对这平南大将军的言语恍若未觉一般。
“天天这么东躲西藏却不知得到什么时候。”
“行了,想来也就旬月之间了,等河口被破总有你发威的时候。”
“哎~~~~,还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