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是一座营寨最为脆弱的部分,同时也是防守最为严密的位置。
脆弱很容易的理解,哪怕最为简陋的营墙也都是由入地数尺的粗木围成,无有适当工具自不能将其破开。
与之相比,营寨大门需得不断开合,一旦活动关节遭到破坏,其阻挡敌人的功能便彻底丢失。
因此,领兵军将在扎下营寨之后都会于大门周围布设各种防御措施,这大门也便成了防守最为严密的位置。
“听好了,一阵鞑子进来莫要前冲,只要将其挡在当间便成!”
看了眼不断在阵前呼喊的百户,周显才只紧了紧手中刀盾便转向了麾下士卒。
先前梅春方才察觉清军有异便命人将消息传回了大营,随后一道道军令自大帐之中传出,不消柱香功夫一道由人墙所组的瓮城便出现在了营门内里,而他这精锐步卒自也担起了压力最大的任务。
说起来,前军的战绩虽逊于其他几军,但周显才所在千户每番战事都被当做主力使用,这一年下来他却也能称得上精锐士卒了。
可人这东西也忒奇怪。
这瓮城左右两翼皆都是精锐步卒,只在当面布了数层铳兵以为杀伤敌军所用。
按着常理来说,一旦鞑子从营门冲入,两侧步卒的身影便会被彻底遮蔽,自不虞被自家火铳误伤。
但此时周显才这小旗队里的士卒却都不住往营内看去,显然是担心自己死得冤屈。
“看你们那怂样子,这才五六十步而已,难道还怕后军射不准?”
极为不屑地唠叨了一句,他便又转了回来,而他小队里那话最多的士卒却颇有些紧张地说道:“头儿,火铳一打一个窟窿,若后军有个失手怕连全尸都留不下来。”
“切,挨了刀子就有全尸了?”
“不是啊头儿,刀劈枪刺得总也能得个囫囵,那铳可是一下就带走一大片血肉,若是因此投不成人”
“你怕个毛,有陛下镇着,哪个阴神敢来为难?”
话音入耳,那兵卒却是却愣了一下,似乎也觉得小小阴神当不敢与陛下作对,可当他正要再说些什么时,一队队友军从大门鱼贯而入,所有人的注意立时便都被引了过去。
跑了这一二里地,各人自是有些狼狈,只是在这些兵卒面上却看不到太多恐惧,若细论起来羞恼之色却还重些。
周显才已与后军打过数次配合,自晓得这羞恼之色源于何方。
说到底,各部都觉得后军的功劳都只凭火器犀利,其本身势力却当不得宿卫之名。
因此,后军上至梅春这个大帅,下至寻常军将都想用一场战事来证明自己并非浪得虚名,可谁曾想,这一遭又被敌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这面色自好不到哪里。
念头转动之间,周显才便向营外望了过去,尽最大可能不与撤入营中的铳兵对视,可他千算万算却未想到,那个方才还在担心自己吃了铳子的兵卒,这会竟贸贸然喊了一声。
“兄弟!鞑子还有多远?”
见此情形,周显才提起刀把便朝那多嘴的家伙砸了一下,显然是担心这言语激怒了这些“溃卒”。
只是当这话音传开之后,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随即便有数道声音回了过来。
“莫提!晦气!”
“不远!”
“七八十步!”
狠狠瞪了眼那多嘴的家伙,周显才便将注意力又挪了回来。
此时撤回营内的友军正在一名名军将的指引下顺着三面阵势间的缝隙有序退往大营内里,却也没对军阵产生多大影响。
很明显,撤入营里的人马只是后退,却非被打得溃散,各人虽丧气得很,但却无有半点惶恐不安。
见此情形,周显才本就没多紧张的心情却又定了一些,待他将要将头转回之时却见营内望楼之上有彩旗不断挥舞。
“呯!呯!呯!”
“轰!轰!轰!”
许是出于警惕的缘由,营里的望楼却要比寻常多些,当那一面面彩旗舞动之时,位在营墙后方的诸般火器同时发难,哪怕周显才看不清这铳丸炮子对敌兵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他亦能凭借经验脑补出外面的景象。
他实在不能理解,鞑子缘何要行这飞蛾扑火之举。
说一千道一万,自家铳炮在这等距离所能造成的伤亡已然到了极为恐怖的程度,就算鞑子军法严苛,总也免不了在承受巨大伤亡之后全军溃散。
届时用来冲击营寨的兵卒必然得对后面的清军阵势产生不小的冲击,没了军阵加持,这仗还有什么必要再打。
心念及此,周显才心中却不由疑惑了起来,只是他这里还来不及细细寻思,夹杂在阵阵铳声里的军将呼喝却将他拉回了当下。
“呯!呯!呯!”
“整备!”
“呯!呯!呯!”
军令一出,位在前排的士卒立刻便将刀盾抬了起来,与此同时,周显才趁着躬身的机会顺着洞开的营门向外看了一眼,待见敌兵似是在诸般火器的逼迫下直往此间而来却不由叹起了大帅们的布置。
相较于大门而言,营墙自是牢固了一些,但说到底那也只是由木头拼成的临时防御而已,若敌兵带了大斧自也有可能如当初夜袭应天清军大营一般直接将其破开。
当然,想要顶着火炮完成此事自得付出极大的伤亡,但火炮射速慢得厉害,总难免被鞑子寻到空档。
更何况火炮那东西精贵得很,若连着开几次便有了炸膛的可能,总不是个稳妥法子。
与紧闭营门让敌军围攻大营相比,将营门洞开便能让敌兵寻到似能突破的空档。届时就算敌军的数量再是庞大,势必也得似漏斗一般汇往营门方向。
此等情形之下,营墙那边所承受的压力便要小上许多,诸般火器自能依着自己的节奏从容射击。
只是如此一来这座由人墙所组的“瓮城”便得担着最大的压力了。
“举盾!”
就当周显才于心中捋着大帅谋算之时,一声大喝便已传了过来,随后他又朝着那三两丈宽的营门看了一眼,待见敌兵果然涌了过来,随即便微微躬身摆出了临敌姿态。
周显才虽将刀盾紧紧握在手中,但他身为前军精锐目光中却看不到半点紧张,待那茫茫多的身影距离营门已不足十步距离之时,他才将大半身形全都藏在盾后,准备迎接敌兵的冲击。
这便是由一场场胜利养出来的自信。
哪怕友军方才被打了回来,哪怕外间敌兵数倍于己,但不论是后撤的士卒还是布阵的人马却都能淡然处置,竟对蜂拥而来的敌军无有半点恐慌。
“呯!呯!呯!”
“轰!轰!轰!”
此番响动之中又夹着火炮的轰鸣,只是此时的周显才已然将全部注意力都落在冲入营内的敌兵身上,却无半点兴趣再管其他。
“刺!”
一声军令传来,藏在他身后的枪兵立刻便将长长的刺枪捅了出去。
与此同时,数名才逼到他身前四五步距离的清军发出一阵惨嚎,待那长枪缩回便似他手下的生猪一般直往地上瘫去。
周显才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只是早前他所遇到的敌人不是与他一般沉着冷静,便是满脸恐惧。
可现在他面前的这些敌兵却与早前皆不相同,那已然扭曲的五官之上除了浓浓的疯狂之外竟就再看不到其他神色。
若是黄蜚在此,当对这疯狂颇为熟悉。
那是在严苛军法和家人安危的逼迫下不得不行飞蛾之事后的绝望,亦是想在十死无生之中挣扎出一线生机的残勇。
“铛!”
“刺!”
周显才一盾挡开刺向身后的长枪,随后便用手中战刃劈歪攻向自己的兵器,而于此时又一声军令传出,随即一道由长矛组成的阵线直端端撞向前方清军,他所承受的压力顿时便减了大半。
临阵作战终不比擂台比斗,由前军精锐士卒所筑瓮城在一声声军令指引之下化为真正的杀戮机器,只用了十来个呼吸的功夫,那些毫无阵型可言的清军炮灰便已倒了数波。
若在寻常时节,一方严阵以待,一方却只凭血勇,这等对比之下冲进营中的清军当也距溃败不远。
可建州女真自努尔哈赤举兵以来便对控制阿哈苦心钻研,待到此时哪怕前扑乃是十死无生的结果,但一波波敌兵却还是红着眼扑了过来。
“撒手!”
就当周显才正在拼尽全力为身后枪兵挡开一次次攻击之时,也不知是长矛捅得太深,还是挂到了什么东西,一杆自他左后方刺的长枪却被将死的敌兵紧紧握住,竟拉扯几番都无法抽回。
见此情形,周显才立刻大喊一声,随即他身后兵卒将手撒开,而那长枪则随着身前敌兵一同落在了地上。
针对这等情形,军中自有弥补之法,只是在那兵卒从身后接过一杆新枪的空档,前方敌兵却猛然向前扑了两步。
“铛!”
“噗!”
一番金鸣之后,那名敌兵终不甘倒地,拼了这么长时间却拿明军阵势毫无办法,哪怕冲入大营的清军气血再盛却也到了该衰退的时候。
凭着这一年多来所积攒的经验,周显才敏锐发现了敌兵冲势有所减缓,可当他正以为这一仗的结果再无悬念之时却惊讶的发现当面敌兵正被一股力量推得直往枪刃上撞来。
“噗!”
随着阵阵闷响传出,最前列的敌兵立时倒了数名,只是局面发展到这般地步,周显才心中却难免沉了一下。
恐怕后面有鞑子督战,除非将所有清军全部斩杀,否则这阵势怕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看了眼那还茫茫多的敌兵,周显才第一次对能不能守住“瓮城”产生了怀疑。
说到底,此时的明军虽都在对鞑子的战斗中取得过胜利,但那些胜利多是凭着朱慈烺的谋算将己方的长处发挥到了极点,要么就是鞑子因心态的变化而未曾施展赖以成名的炮灰战术。
此时天下大势发生逆转,鞑子的心态已回到了早些年那等模样,炮灰战术再次出现在了战场之中。
头一次面对茫茫多的炮灰,哪怕周显才这等兵将已非战场雏哥却也难免有些动摇。
可话说回来,兵卒未曾见过这等阵仗,将帅之中却有不少人是从九边而来。
此时清军的阵势已然在诸般火器的打击下薄了数分,那一队队前来督战的八旗兵卒难免在这混乱的局面下靠到了前面。
“行了,不等了,发信号吧。”
“得令!”
常冠林一声令下,便有那兵卒使劲将手中令旗舞了起来,随即在一轮轮极为整齐的铳声之中夹杂了些极不和谐的零散响动,敌兵的冲势竟就缓了一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