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办?!
看着城外似海水一般涌来的溃卒,洪承畴心中仅余了这一个念头。
先前佟养甲的尸身被坐骑驮回,勒克德浑于第一时间便出城指挥作战,其后他一面命人控制弘光,一面对城上做出诸般布置,全不似前军主将突然身死。
说到底,那时步卒还在围攻明军大营,外间的铳阵也已整列完毕,只要有人能在短时间内顶了指挥,主将阵亡的影响必然能被减至最低。
这样的想法自算不得错,实施起来似也没太大难度,只是佟养甲意外身死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意外罢了,真正对战局造成巨大影响的却是督战队被接连狙杀。
后面的事情自不难想见,经验丰富的勒克德浑方一抵达阵前便发现了这一情况,可他再调人马的命令还未传回,撑了许久的阵势却于此时彻底崩溃。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战局再无逆转之理,而当乌泱泱的溃卒出现在淮安城外之时,智计百出的洪承畴却没了以前的从容。
打,打不过。
这一番淮安已算是精锐尽出,可最终还是莫名其妙地落了个直接溃败的结果。
今日之后,都不需说能有多少炮灰得保便是那铳兵也不见得能剩下多少。
守却也守不住。
自黄淮以北掉来的人马一战全溃,便是能拢回来一些也再难驱使他们冲击明军大营。
没了这些人马,局面便得如早前一般,明军今日磨点,后日添点,待那土台筑起之日便是淮安城破之时。
若是寻常城池的得失自不会让这两国重臣如此失态,可这淮安的诸般布置皆都由多尔衮所做,一旦失地丧军,朝廷内里定又是一番轩然大波。
届时都不需说各军人马有没有胆子再与明军交战,便是这番波澜亦能让这初入中原的政权陷入持续混乱之中。
念头转了一番又一番,洪承畴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处理当下局面,待一阵阵哭嚎声不断传来之时他却突然灵光一闪。
“把弘光带上来。”
话音传开,自有兵卒前去传命,而他则重新将注意力投到了城池外间。
此时淮安城外已被密密麻麻的溃卒完全占据,再远一些更还有众多黑点不断涌来。
他晓得于作战之时并不会产生太多伤亡,真正的损失都是在追击之中产生。
若此时敞开城门将溃卒接入城内,这一番的损失自能减到最小,可.他是真不敢啊。
佟养甲怎么死的?
不清楚。
前面怎么败的?
亦不清楚。
他明白淮东一战至此已没了半点悬念,除非朝廷能从北面调集大批精锐人马,否则失掉两淮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坐以待毙终不是他的风格,若能再争取些时间,说不得还能为朝廷谋取一些利益。
此等情形之下如何能冒险放溃卒入城?
念头转到这里,洪承畴心中却是一狠,随即他一声令下,阵阵箭雨立时便落在了溃卒头上。
“嗖!”
“嗖!”
“嗖!”
阵阵箭雨如同黑色的风暴,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从城头倾泻而下,只在须臾之间便穿透空气,直入溃兵群中。
老实讲,依着洪承畴的本意也只是将其驱散,但战局急转直下连他这大明“丞相”都方寸大乱,更遑论寻常军将。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本不算密集的箭雨却因城外溃卒的数量而变的箭无虚发,随即一名名士卒不断倒地,一股股献血立时便将城外泥土染得殷红。
见此情形,聪明些不及多想便直接往其他方向逃去,反应慢些的亦在想法躲避城上攻击,而在城下彻底混乱之时,竟还有一人一骑不断朝城上呼喊。
是我!柏永馥!”
一声声大喊终被不断响起的惨嚎给淹没,并没能让城上的箭雨缓上半分,就当他一脸心疼地看着自家士卒被箭雨击倒之时,手中缰绳却突然被李本深抢过,紧接着他便在其牵扯下离了城墙。
“你喊个屁啊!”
随着一声喝骂入耳,柏永馥的视线终又有了焦点。
他晓得这等情形之下城里万万不可能打开城门,溃退之时亦曾尝试引溃卒往其他方向。
“提督,他们为何啊?!”
作为一个在江南被卖过数次的人,李本深很轻易便能脑补出城上各人心中所想。
说到底,不论汉八旗还是满八旗都没把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当一会事。
若在平常时节,也许还会维持个表面模样,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不论最顶尖那几人如何作想,寻常军将的第一反应定会是尽快驱散城外溃卒。
“不妨告诉你,老子在江南已被甩了数回,你这不过是驱离溃卒而已,习惯就好。”
面对淮安城下的惨烈景象,李本深却表现得异常淡定,反观初次在清军麾下作战的柏永馥却还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竟在对方话音落下强自辩驳道:“城上还有丞相,如何会.”
“丞相?人家是满人的重臣,你只是”话到这里,李本深却顿了一下,显然是在回忆什么:“阿哈,对,就是阿哈,你我不过是阿哈罢了,却称不得丞相。”
话音入耳,柏永馥立时就变得沉默了起来,显然也知道阿哈的含义。
说一千,道一万,清军对明军的轻视是一场场轻巧胜利给养出来的,哪怕当下的明军早已在某种程度上让鞑子上下产生了恐惧,但与李本深、柏永馥这些早早便归了大清的却无有半点关系。一面说着,两人却已绕到了淮安的另一面,而于此时,李本深却对身侧军将悄悄吩咐几声,待见柏永馥正极为疑惑地看着自己时才笑着说道。
“咱也不瞒你,当初咱给鞑子断后时便已被俘过一次,若不是舅母、表弟还在鞑子手中那时咱便已降了,”说着,李本深却又顿了一下,待瞧了瞧对方那极为震惊面容才又单单说道:“此番战败之后,想来鞑子也当没几天蹦头,莫不如咱们便归了大明吧。”
话分两支来表。
就当洪承畴眼中的溃卒因阵阵箭雨而逐渐稀少之时,一路追杀而来的明军亦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见此情形,他一面命人全力往城外放箭,一面则不断询问弘光是否带到。
他想得明白,战局既已发展到这般模样,那么淮东之事便再无半点悬念,两淮归属亦难再生波澜,可与此同时他也晓得,此番一败会对朝局产生极大的影响,他身为朝廷重臣却也得再博上一搏。
“派人出城,就说老夫要与领兵军将说话。”
“丞相!这.”
“快去!”
眼见自家丞相如此坚决,身侧军将咬了咬牙便直接去往城外,而洪承畴却死死盯着远处不断汇来的明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出城的军将带回了明军同意见面的消息,待又过了好一阵子,两面总算协商好碰头地点,大明的“丞相”这才带着十多个护卫往城外而去。
他的谋算没什么机巧,只是想将弘光卖个好价钱。
归到根里,弘光的存在对朱慈烺始终是个威胁,而且此事事关重大,前方将领必然得往应天请示一二。
恐怕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随着心念的转动,数名骑士便已从阵中而出,待其抵近洪承畴十来步时,明军骑士一勒战马,紧接着便有一道洪亮的喊声传了过来。
“来者可是先皇予祭十六坛的洪督师?”
话音入耳,饶是洪承畴已准备为大清肝脑涂地亦不免脸色通红,只是这等局面也在他预料之中,那抹涨红不过瞬息便已消失殆尽。
“老夫此番到来乃有事关你家皇帝的要事前来协商,若尔只能做这口舌之争便遣一晓得轻重的人来吧。”
“呦,倒叫洪督师失望了,我大明上下皆都是宁死不屈的,素来看不上那些卖国求荣、生事二主之徒,若督师口中那晓得轻重是指与你一般,那我大明还真找不出来。”
看着对面因自己这番言语而默不作声,常冠林随即便轻蔑一笑。
他自是个出身九边的武人,但不代表他看不明白当下局面。
归到根里,自家在胜了这一场后便等于取得了淮东一战的最后胜利,哪怕清军还要在此负隅顽抗,他也能凭着早前那等法子用火炮轰开淮安城墙。
届时夺下这三河交汇之地自不必多说,两淮、南阳亦得归于大明之手,而这叛臣竟在这等时节说什么要事,若不是想要好好讥讽一番,他才懒得来见这不要脸皮的货色。
这番想法自没有错处,但他的视界终究受了出身所限,未能跳出战场看待明清之间的关系,耳语此时,洪承畴轻飘飘的一句传来,随即他便愣在了原地。
“我意送弘光归明。”
弘光?
归明?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大明在朱慈烺的率领下彻底扭转了天下局面,哪怕谁都晓得淮安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但都下意识将其抛到了脑后。
可这却不影响常冠林知道对方的重要性。
念头转动之间,便换了常冠林陷入沉默,而于此时洪承畴却爽朗地大笑一声,随即才朝对面说了起来。
“老夫观将军神色似不太愿意收留这被夺了皇位的可怜人,既如此,老夫也不强人所难,将其留在大清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只是这人耗费颇多,却不知你家皇帝要拿什么补偿我朝损失。”
“无耻!你这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小人!却不知先皇如何委你军国大事!”
随着一声声喝骂不断入耳,洪承畴心中恼恨却消失一空,待到此时他也知明将已被自己拿捏,随即便笑着喊了一声。
“老夫也晓得你这小小军将做不得这等大事的主,莫不如老夫许你一段时间,待你禀报应天再说弘光去留?”
恼恨!
无奈!
诸般情绪汇于常冠林心间却使这沙场宿将没了言辞。
他晓得对方这是要用弘光来拿捏自家,亦明白陛下春秋鼎盛、威望无量,似这等龌龊手段也生不出太大波浪。
可说一千,道一万,若将这玩意迎回应天终也使一番麻烦,更何况陛下已得罪了不少人,若真因此事生了什么事端,他又如何能够心安?
随着念头的转动,常冠林便不由将视线投到了淮安城上,待寻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他立时便生了一道心思。
不如直接让陈四将他毙了,大不了我一身顶罪。
不成。
那厮若折在咱的手里,恐怕朝中多少也会生些非议,届时我一个莽汉子也算不得什么,怕只怕那些烂人往陛下身上泼脏水。
心绪转了几番,常冠林却也没了主意。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他能做的也只有将这事在暗中报到陛下跟前,可当他正要将视线挪开之时却见城上突然一阵骚动,随即那明黄身影竟就倒了下去。
管他呢。
“来人,将这老货与我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