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兵败如山倒。
早前那一仗胜得极为突然,前一刻徐文爵还在苦苦支撑,后一刻茫茫多的清军却已似退潮般溃散,直叫他这临阵千户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其实到那会,他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趁机多造成一点杀伤,并未奢望一战拿了全胜,可局面的发展终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当他们追着溃兵抵进淮安之时,城里却突然生了内乱。
随后淮安大门洞开,鞑子诸酋被俘,本当持续好长一段时间的战事竟就这样落了帷幕。
再往后的事情也不难想见,在李本深和柏永馥的协助下,明军很轻易便控制住了溃散清军,而在宿卫两军的打击下,城内的八旗兵马也没能支撑多长时间。
战局发展到这般地步,自是一场以少胜多的大捷,可谁曾想,就当全军上下都在等着陛下封赏之时,三位将军竟于第一时间向朝廷请罪。
起先,大伙都没觉得这有什么,毕竟他们入城之时弘光都快要僵了,怎么论都不该与自家扯上关系。
只是前后两军多出身于应天,总有人能辨出其中凶险,只过了三两日功夫,此事便已发酵了起来。
“徐老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次过来也不为旁的,就是想打听打听朝廷是怎么定的。”
看着一脸关切的陈四,仍躺在床上的徐文爵却先长叹了一声。
他在那日一战之中也受了些不大不小的伤势,待到此时左面的胯骨却还动不利索,也只能在房中静养。
按着常理来讲,似他这等情形除了亲近些的以外当无人前来打扰,可因着三位大帅向朝廷请罪的事情,这几日能扯上关系的、扯不上关系的却都不断往这里叨扰,他这个皇后的亲叔叔也只能一个一个打发。
“不瞒陈四哥,前两日我已往家中去了信函,但到现在却还是渺无回音,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有陛下看着,总不至于责罚太甚。”
陈四未曾隐瞒自己的来意,徐文爵也答得极为干脆,但当徐文爵以为对方会被这句话打发走时,那陈四竟搬了把椅子直接坐到了床旁。
“徐老弟,我虽只是个苦力头子,但在应天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都不晓得,”说到这里,陈四便转头朝外间看了一眼,待见房门紧闭,无人窥探才低声说道:“外面都说有陛下看着那些文官闹不出多大事端,但钱阁老、马阁老都是弘光用过的人,他们若一心要惩治三位大帅,恐怕陛下也顶不住啊。”
“这个.”
陈四的话从表面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可他离朝廷中枢实在太远,对于各方的力量对比完全没有一个正确的认知,如此一来便也只能得到错误的结论。
反观徐文爵,他本身便是超品国公的亲弟弟,再加上自家侄女乃是当朝皇后,他对朝中局面的认识便得再深刻一点。
按着常理来说,他在军中这一年时间当已对这等情状习以为常,自不该因陈四的论述而生出多少惊讶,可当对方话音落下之后他却皱着眉头思量了起来,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启发。
他自不会觉得那些人会因弘光的死而去找陛下心腹的麻烦,但在灵光一闪之中,徐文爵却突然意识到某些人很可能会为了陛下的名声而颠倒是非。
归到根里,弘光的死太过突然,照实说出根本无人会信,而且他毕竟当过皇帝,这一死总得有人来承担责任。
两项叠加下来,就算性命无虞,受上些惩罚似乎也是难免的事情。
随着心念的转动,徐文爵的面色便逐渐沉了下来,可当身在一旁的陈四正打算询问两句之时,方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千户!方才传来消息,说是有天使到达,三位大帅正准备出城迎接呢!”
闻言,不单陈四从椅上站了起来,便是徐文爵也坐直了身子,随即一人直往房外而去,另一人则颇为艰难地将双腿落在了地上。
“陈四哥!等我!”
“哎!你这模样出去干啥?一阵有消息我便遣人报来!”
“我不放心。”
徐文爵一面说着,一面却已将一只手抓在了床傍子上。
见此情形,陈四也不好丢下他一人,随即便转身将他扶了起来。
带着这么一个拖累,陈四的速度自然慢了许多,待他们两个来到淮安城外之时,一大帮子军将已然聚在城门之下,三位大帅则在更远些的地方静静等待。
倒也是徐文爵身份特殊,他的到来立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当他正要去往军将堆时,却见一众杀才竟不断朝他们使来眼色。
“我扶你过去吧,探探消息也好。”
陈四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顾徐文爵的意见扶着他直往三帅处而去,在场军将的目光也随着两人的移动不断挪了过去。
许只过了十来个呼吸的功夫,两人便已到了三帅跟前,待一番行礼之后,不论徐文爵还是陈四都已感受到了气氛的压抑,到了嘴边的话却直接转了一转。
“末将本打算在营里养伤,却不想被陈四哥硬拉了过.”
“莫说了,我又不傻。”
话只说了一半便被打断,随即陈四一脸愕然,徐文爵一脸羞赧,常冠林却话锋一转,直接将话题扯到了所有人都关心的事情上。
“回去告诉他们,失陷藩王本就是重罪,更何况他还当过皇帝,此番不论朝廷降下何罪尔等都不能生事,要不然却得军法伺候!”
说完这句,常冠林便转向了梅春,随后他也安顿了一番,待徐文爵与梅春点头称是便直接将他们驱了回去。
随着二人的离开,本开活跃非常的迎旨场地却已死寂一片,不单一众军将所立之处甚少传出言语之声,便是三帅这里也无人说话。见此情形,黄斐不由长叹一声,待常、梅二人投来目光便及其惋惜地说道:“此番却是连累两位了。”
在得知弘光身死的第一时间,他于心中却已生出了明悟,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正打算以主帅的名义但下这份罪责之时,常冠林和梅春却提出要将他们的名字添到请罪题本上。
面对这等变故,黄斐在心中一暖的同时却也拒绝了两人的提议,但他们两个声称,黄斐若是不从,他们便以自家名义上书请罪。
最终,那封题本上便挂上了三个人的名字,黄斐心中也是颇为愧疚,待到此时,朝廷的天使已要到来,他看着这两个本该前途无量的后辈,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大帅说这些作甚?便是文官们一意坚持,陛下定也会尽力维护,只要小命得保,总也就三两场仗的事情。”
“是啊,毕竟是我们这里出了纰漏,怎么好让大帅一人担责?”
随着两人的开解声相继传来,黄斐突然有了种当年在东江镇时的感觉,其后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在心中情绪的作用却也只能朝二人抱了一拳。
他看得明白,常、梅二人虽表现得颇为乐观,但也晓得此事的厉害。
归到根里,在淮安军将眼中,弘光那厮就是被乱军所杀,他们三人最多也就担上个维护不利的罪名,但这事情落在应天各官眼中却不是那么简单。
似弘光这等重要人物必然得在重重看护之下,哪怕真派了刺杀队伍也不见得能轻易得手。
可现在简简单单一句“死于乱军之手”,势必得让各人生出无限遐想,若不快刀斩了乱麻,总难免生出各种谣言。
届时就算不能对朝局产生真正影响,也会让陛下英明受损。
此等情形之下,他们三个受到严惩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于心中长叹一声,黄斐也没了再说什么的性质,其后一帮子人便在这压抑的气氛终静静等待,直至一队人马在明黄色大旗的引领下抵进淮安,这气氛才在被鼓乐驱散。
迎接天使自有一番规制,内里详情却也不需细说。
待过了好一阵子,淮安大小军将拜在一内官身前,一阵颇为高亢的声音便传入了各人耳中。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朕闻淮东大胜,心甚慰之。自朕应天起兵一来,将士们奋勇当先,不畏艰险,以铁血之躯捍卫国朝,终得屡次大胜,捷报频传,国家幸甚,万民幸甚。
朕嘉其功,特诏令:凡参战将士,皆论功行赏,以彰其勇;阵亡将士,皆厚恤其家,以慰英灵。钦此!”
随着那高亢的声音彻底落下,淮安三将却只是傻愣愣地看着那内官,竟忘了前去领旨,而于此时稍远一些的军将堆里却突然传出了阵阵低语声。
“完了?没论罪?”
“切!我早就说了,有陛下在文官欺负不到咱们身上,你们几个杀才还东扯西扯,说得像是大帅们要被砍脑袋一般。”
“胡说,咱也是从应天便跟着陛下的,如何不知道陛下向着咱们?只是.只是事情未定总难免担心罢了。”
“切!”
时间一丝一毫流逝,军将堆里的响动却逐渐大了起来。
若在旁的时候,内官自得好好训斥一番,可这一次宣旨的内官显然早有所料,待让各人好好消化了一阵才笑着说道。
“此番陛下不仅在朝堂上斥了徐督院,更还将新科状元给贬到了地方上,三位大帅真正是深得陛下信重,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是羡慕得很啊。”
话音入耳,黄斐总算是惊醒了过来。
他想过陛下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也想过陛下会碍着诸般缘由严惩他们三人,但他千算万算都未曾想到,这天大的事情竟没在圣旨里提上半句。
事情到了这里,他已然明白了陛下缘何能让那些前一刻还一触即溃的人马只在转瞬之后便死心塌地,亦明白了这一场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大胜并非偶然所得。
若当年是陛下主政,恐怕大帅也不会被人屈杀吧。
心念方生,黄斐立时便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三下,随后在起身时不着痕迹地往眼角抹了两把,待自内官手中接过圣旨便转身向军中各将高声喊道。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阵阵山呼之声不断回荡,便是淮安城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而当北伐三军因这番情势而心绪激荡之时,站在城墙上的李本深却颇为淡然地朝身侧说道:“看,老哥没骗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