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也就是些漂不漂亮,好不好看之类的疑惑。
对于那些偏向于八卦的问题,福尔卡多全程也只是在尽力敷衍,其真正的心思全都落在了腓力四世的低语上。
说起来也是极巧。
1618年,分处欧亚两端的旧霸主西班牙和大明同时进入了漫长的战争之中。
后来,挑战者法国和后金的君王病故,继位的路易十四和顺治不仅同样出生于1638年,朝中亦都有个皇太后和权臣把持朝政。
在原本的历史上,事情到了这里便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由于和天启同年继位的腓力四世并没有意外死亡,欧陆上的旧霸权并没有似大明那般一泻千里,哪怕其内里矛盾和财政上的困难并不比大明轻上半分,但欧陆的旧霸权终还是撑到了挑战者生出内乱。
腓力四世给福尔卡多的低语便是在说法国的内部矛盾。
不得不说,这又是一番巧合,大清有一个手握重兵的肃亲王豪格,法国也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孔代亲王。
当然,孔代亲王只是一个皇族分支,并没有前任皇帝长子的身份,但当代的孔代亲王不单是优秀的将领,亦还是极为出众的政治家,他带给当朝权臣的压力甚至要比豪格这个先帝长子还要强上几成。
腓力四世看得明白,法国宰相马萨林从执政之初便借着与西班牙开战的机会持续削弱贵族的力量,待到此时不单法国贵族怨声载道,便是平民对王权的忍耐也已到了极限。
此等情形之下,只要出现一个合适的机会,法国内部的矛盾必然无法压制。
届时王权与贵族、平民之间必然爆发激烈的争斗,他西班牙也将拥有扭转局面的机会。
对于这种猜测,福尔卡多似还有些疑虑,但远在万里之外的朱慈烺却极为认同。
归到根里,面对一个有可能战胜的强大敌人,法国上下能摒弃仇怨共同一心,清廷上下也能将争斗控制在一定程度,但当外部压力与内部矛盾的平衡被打破的时候,局面发生变化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几个月里,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宿卫左右两军毫无波澜地将襄阳、合肥拢入手中;咨议局对地方的渗透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之中。
再似什么工厂、海贸之类的事情自不需多说,毕竟这些机构已经形成了一套不算完善的体系,诸项事情都能按着惯性推动,乾清宫收到的题本也便多是些报告性质的。
当然,朱慈烺身为大明的皇帝自不会无事可做。
“襄阳既已拿下,孙守法、贺珍便往甘肃走一趟吧。”
朱慈烺一面将有关南阳、淮南的战报放到一旁,一面便朝着内阁几臣吩咐了起来。
由于早前几战的关系,清廷已无力固守这两片区域,留在此地的兵马多也只是些老弱残军而已。
侯承祖与赣南各军所负责的合肥却也不必多说,基本上都是大军未至各城便已望风而降;而方国安和湖南各军所负责的襄阳却微微出了一点乱子。
襄阳守将名为王光泰,自其兄王光恩于赣州一战被俘之后,他们兄弟几人便一直在尝试与明军接触,以求将其赎回。
对此,朱慈烺一直不置可否,前方的将领也不敢擅自做主,此事也便拖了下来。
事情到这里也还没什么特别,毕竟清军已没了讨价还价的资本,一切都得听凭大明决定。
可谁曾想,当大兵压近之时,兄弟几人再次向明军表达了归降的意愿,何腾蛟与方国安却在如何应对之上产生了分歧。
按着何腾蛟的想法,襄阳之地乃是战略要点,当借着战事之名好好清理一番;但方国安却认为清廷大势已去,着实没必要再造杀孽,哪怕真要清理地方也该等着收下城池之后再借机发难,完全没必要强攻城池徒增伤亡。
许也是两面都心有顾及的缘故,此番分歧并没有闹到多大的程度。
几番商议之后,两人便定下了何腾蛟强攻襄阳,方国安收拢其余州县的策略,战事也便分了两头。
朱慈烺最初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只以为事情便这么结了,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当该论功行赏之时,湖南军中却传出了“湘军啃骨头,宿卫吃肥肉”的传言。
事情到了这里,性质就完全变了。
说到底,前面那番撑死也就是前方军将产生分歧,其本质也不过公务而已,可当那传言出现之时,这等寻常事情就已成了对皇权的挑衅。
面对这样的局面,朱慈烺只是假作不知等待某些人的进一步动作,但那何腾蛟的反应却是迅速,在消息还未传入内阁诸臣耳中之前他便在军中施展了霹雳手段。
在此事之中,四个千户和两个游击遭到羁押,涉事军卒更达到了三百余人。
最终,湖广总督衙门虽以传谣之罪将这些人狠狠惩治了一番,但也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幕后黑手。
得到这样的结论后,内阁自是不依不饶,他们不仅觉得对这些人的定罪太轻,更严令何腾蛟必须要查出幕后主使。
面对这样的局面,朱慈烺在思量许久之后终还是下旨赦免了涉事军将兵卒。
他想的明白,经了这么几番大战,不论地方人马还是野战部队都有在皇帝麾下作战的经历,独独湖南人马自始至终都只窝在湖南,从未和朱慈烺生出交集。
此等情形之下,寻常兵卒大抵还浑浑噩噩不晓得自家已成了杂牌,但位置稍稍高些的军将却能敏锐察觉到湘军与其他军队的不同。有了这番认知,再加上何、方二人的安排,生出一些怨怼自也在情理之中,传出一点谣言似也不值什么,若真将此事扩大恐还倒起了相反的作用。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只是一番小小的波折而已,并不能影响明军的大局。
只是此番事端也给朱慈烺提了个醒。
随着他留在应天的时间越来越多,对军队的影响和控制势必会缓缓减弱,若真过上个一二十年,恐怕他这个马上天子也要与长在深宫里的别无二致了。
“回禀陛下,陕西还未收复,若此时进军甘肃总难免军需困难啊。”
“无妨,他们两先准备着,等西面有了结果便让和硕特出兵相助。”
“这”
话音落下,素来惟朱慈烺之命马首是瞻的钱谦益却一反常态的犹豫了起来。
见此情形,朱慈烺自是有些疑惑,待他投去询问的目光,钱老先生竟就跪在了地上。
“陛下,恕老臣直言,四海臣服固然重要,但西面三国皆都是野心勃勃之辈,若和硕特提出以河州等地酬其战功,朝廷该如何应对啊?”
钱谦益的的面上虽无太多表情,但其略略颤抖的声音却显示出了心中的担忧。
依着当下的情况来看,谁都晓得大明中兴之势已无可阻挡,只要不出什么波折,自家陛下的武功甚至比光武都要高上几成。
老实讲,起先钱谦益倒也没生出过这等想法,毕竟北面还有大片国土未曾收复。
可这几日他于闲暇时间细细揣摩了一下西面的情况,心中便不由对自家陛下的心理状态生出了些担心。
他看得明白,按照早前那等情况,自家陛下便该以等和硕特与准噶尔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再出兵相助。
届时西面三国皆都遭了削弱,大明自也有较大的施展空间。
心念及此,钱谦益便壮着胆子往朱慈烺面上看了一眼,只是那张年轻的脸上并没有显出太多表情,他心里却也不由忐忑了起来。
“钱先生不需担心,朕晓得利害,甘肃各州插在蒙藏诸部的心口上,等闲不可让予他人,也正因此,朕才想趁着这个空档先将这里收回,也省得打完鞑子,蒙藏有所勾连,至于说酬功”话到这里,朱慈烺便顿了一顿,待于心中捋了一捋才冷笑着说道:“和硕特乃是大明藩属,朕向他们要些军需还说什么酬功?”
朱慈烺回答了钱谦益明面上的问题,但这等答案并没有涉及太深,他心里的担忧也未消减半分。
到了此时,钱老先生面上的表情也略有些不自然,随即一句颇有些好奇的疑问便传了出来。
“可有未尽之言?”
“陛下,恕老臣直言,西面三国皆都是野心勃勃之辈,您切不可养虎为患啊!”
话音入耳,朱慈烺不由愣了一下,随即他心绪稍稍一转总算是明白自家首辅的担心。
“可是担心朕学了唐明皇?”
“老臣不敢。”
一声告罪之后,钱谦益立时便跪在了地上,朱慈烺则是在看到对方这番表现之后颇为无奈地抬了抬手才在心中思量了起来。
他知道,莫看那叶尔羌凶得厉害,但那阿卜杜拉哈只英明了数年便在重重矛盾之下成了个嗜杀残暴的君主,待到最后黑山、白山两派的矛盾彻底爆发,此人便被自己的儿子逼去了麦加。
而那和硕特的问题也与叶尔羌相仿,一大帮喇嘛斗来斗去,蒙古人与藏民也是矛盾重重,折腾了十多年,和硕特的国力越来越弱,最终便步叶尔羌后尘为准噶尔所灭。
“莫看西面三国大小相仿,但叶尔羌境内有一瀚海,养不得多少人口,和硕特位处高原,亦是国力有限,与之相比,准噶尔占据的地方可谓是水草丰美,国力自也强了许多,若真让和硕特与叶尔羌拼个你死我活,恐怕那准噶尔便无人能制了。”
嗯?是这样吗?
话音入耳,钱谦益不由一愣,待暗暗回忆了有关三国的情报立时便晓得了自家陛下所言非虚。
随即前一刻还满心担忧的钱老先生不由老脸一红,可当他正要为自己的妄自揣测再次请罪之时,朱慈烺的声音却先传了过来。
“行了,钱先生不仅是朕的萧何,也是朕的魏征,无需这副模样。”
萧何、魏征,这几乎是正常文臣能够得到的最高评价,钱谦益立时便觉眼前略有模糊,只是于此等场合也不好多做小女儿之态,只在瞬息之间他便又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事情到了这里,已然奏对完毕的内阁几臣便准备告辞离去,可当他们正要开口之时,思绪天马行空的自家陛下竟将话题扯到了旁的地方。
“朕以为当对前几十年的事做个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