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燕还活着。
    她的状况远比最乐观的预计更好，或许是因为防冲击设计的足够优秀，或许是因为六百平米的减速伞为救生舱留出了足够多的安全冗余，又或者是因为人类的身体结构在经历一年半的长期宇宙旅行后身体内的肌肉组织和骨骼密度仍然足够强大……总之，在超过救生舱设计着陆速度极限四倍的情况下，郑燕活了下来。
    她艰难地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残肢在座椅的橡胶垫上一蹭，钻心的疼痛瞬间就像是点击一样击穿了郑燕脑子里的那一片迷雾。
    郑燕发出了一声惨叫，然后抱着自己重新开始流血的残肢跌在了地上。周围到处都是救生舱结构撕脱后剩下的锋利金属结构，她费了好大劲才重新一条腿站在地面上，然后一下一下跳出了四面漏风的救生舱。
    “操你妈的疼死我了。”在火星的地表上留下十几个右脚脚印后，郑燕一屁股跌坐在了一块有个平面的大石头上。火星的重力虽然微弱，但对一直停留在无重力环境下的郑燕来说，这样的环境还是太严苛了一点。能用一条腿跳出来，这已经是她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能做出的最大程度努力。而激素的作用正随着不断的失血和失温流逝着，她开始觉得口干舌燥，饥渴难耐。但郑燕非常清楚，现在摘掉头盔，留给自己的就只有死路一条。火星大气的稀薄程度近似于地球三万五千米海拔的水平，而在接近八千九百米海拔的珠穆朗玛峰上不带头盔的死亡率就接近100%了。
    郑燕很清楚，自己目前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先期已经着陆的火星登陆宇航员们，但她也不敢确定自己究竟落在了什么地方。这里是火星，是一颗完全陌生的星球。救生舱入轨的时候稍微有些偏移，着陆地点距离前进基地就会多出几百上千公里。
    她只能尝试着开始进行呼救，并且一边呼救一边祈祷着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但愿自己能够在氧气耗尽或者血液流光之前等到救援。
    郑燕躺在石头上艰难的喘息了几口，随后拼尽全力坐了起来。
    她要留下点东西，万一救援赶到但自己已经死了……那至少要让前来救援的同僚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阮红英在太空行走时，她的维生系统突然报错。】郑燕稍微迟疑了一下，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中选择对自己的“最后留言”进行了录音覆盖。
    其他的记录方式未必能保证留言被第一时间听到，只有修改自己的“遗书”，其他同事才能够在发现自己遗体的时候马上注意到变更过了的信息。
    哪怕这意味着自己留给女儿的最后几句话也要彻底从储存芯片上消失。
    【她的维生系统突然报告了四十七摄氏度的高温，同时系统内报告了异常的紫外线波峰，波段121.6nm。我下令机械臂将她转移到距离救生舱最远的指令舱末端，但在机械臂运行过程中突然发生爆炸。轨道舱在巨大冲击力下解体，我认为阮红英身上发生的是量子释能综合症，但发病的速度太快，和地球上观测到的情况有明显差异。】
    最重要的事情说完了，郑燕稍微松了口气，然后赶紧补充起了其他内容。
    【救生舱的解体不是故障，我为了调整着陆朝向强行开启了扩展部件。固态氧加压罐和其他的部件还有回收价值。】
    郑燕感觉自己稍微有些头晕，她向后挪了挪身体，尽量在坚硬的异星岩石上找了个能稍微舒服一些的姿势，随后说道，“我在着陆前就已经重伤丢了一条腿，止血一直做的不太好……你们不要太伤心，好好工作。”
    这不光是安慰之言，同时也是郑燕对自己现在情况的最直接表述。她的失血严重，身体机能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郑燕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救援了，但……总要说些什么，让其他人能够继续走下去才好。
    她感觉自己眼前有些发黑，身体也越来越冷。郑燕强撑着身体，用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说道，“佩佩，妈妈一直都很爱你――你要好好吃饭，晚上别蹬被……”
    眼皮越来越重，意识逐渐模糊。郑燕靠在石头上，逐渐说不出话了。
    她觉得自己听到的声音正在逐渐分解，传入耳朵的声音像是被慢放的磁带，而且还自带回音似的。
    “燕姐，坚持住，我看见你了！”
    ――
    “放弃吧，你们没有机会了。”北美大区的沼泽森林中，武侯正在谆谆善诱地劝阻着李晓慧。“人类必然会灭亡，这甚至不是我的功劳而是自然规律。拯救现在的人类社会没有意义也不会成功，破而后立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晓慧面无表情地挥动手里的砍刀，缓慢但是一步一步地为自己清理着道路。她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但却找不到上次进入那个有两万七千生物脑做为计算核心的基地。大概是武侯为了防止自己找到它的核心，所以把带有隐蔽设计的大门给关上了。
    不过武侯的短板也在此显露无疑――它毕竟只是一个ai，一个通过利用两万七千个生物脑共同计算而获得“灵魂”的赛博幽灵。也许它很强大，能够以数十年为单位设计安排每一个人的命运，能够在人无意识的情况下干扰他的潜意识，让他在特定的条件下做出武侯设计出的反应……但武侯对现实的直接干预能力为零。
    它能够不知不觉操纵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但对现实的干涉能力却仅限于控制基地的几扇门和几盏灯。这样的缺陷对武侯来说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事，联合政府治下有四十亿人口，能拿来操作的棋子简直唾手可得。
    可在北美大区的沼泽地里，在孟菲斯艾塔斯卡州立公园的遗址里……周围几十公里都没有人类生活的迹象。除了进行语言攻击和诱导以外，武侯对李晓慧竟然没有任何办法。
    更要命的是，原本弱点明确的李晓慧忽然就像是变成了精神病患者一样。她对武侯的诱惑或者攻击毫无反应，简直就像是为了达到目的决不罢休的偏执狂一样。
    就算把她谋杀男友，掩盖自己和教团成员交往的事情拿出来，李晓慧也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反应。她就像是着魔了似的，一心要潜入州立公园遗址内，把那两万七千个生物脑全都从维生系统拔掉。
    根据武侯的估计，李晓慧大约还有三十分钟就能找到基地的应急通道入口。而这个女人一旦完成了入侵，不到三小时就能让至少五千个生物脑断开连接。
    生物脑的直觉计算能力超群，但作为集群的抗损失能力却很糟糕。损失五千个生物脑计算节点是武侯能维持工作的底线，再多一个它都会崩溃。
    对武侯来说，现在是真正性命攸关的时候。而他能驱使的棋子还要四小时才能赶到这里并且杀死李晓慧。如果放任不管，那它崩溃的概率至少在85%以上。它必须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战――无论如何也要干扰李晓慧，至少让她的行动慢下来。
    “你知道的，所有人类都必然会罹患大崩溃，并且发作量子释能综合症。所有人都逃不掉，发病只是个单纯的时间问题而已。”武侯摆事实讲道理，说话语气平和但又带着不容驳斥的自信，“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这一批人类已经没救了，想要让人类这一物种继续存在，那就只能杀死所有人，然后让克隆人代替原本人类的位置。你们是注定要死的生物，为什么不把文明和社会留给后来者呢？不要继续反抗了，接受你们的命运吧。”
    李晓慧停下手里劈砍藤蔓的动作，擦了擦从自己脸上滑落的汗水。听着武侯的话，她忽然笑了起来。
    “无论有多擅长操控人类，你终究只是个ai。”李晓慧摇了摇头，“人类是自私的生物，有无数缺陷黏合而成的产物，是善变的双足裸猿，是短视的灵长动物。你把人类看的过于简单和高尚了，必然死亡，不代表我们就能够温顺的走进黑夜。人类这个生物除了一堆缺点外，还有一个你不具备的长处。”
    李晓慧扛着开山刀，终于突破了藤蔓和野草的包围圈。不远处就能看到那个被隐藏成登山救援小屋的应急出口，她满意的笑了起来。
    “人类在没有退路的时候，是会直接掀桌子的。”李晓慧晃着身子朝登山小屋走去，她冷笑着说道，“凭什么把我们的东西交给复制人？就算人类必然灭亡，它们也别想拿走属于我们的东西！”
    什么人类总体观念，什么物种存留的意义，还有什么文明的存续等于物种的延续……这些东西都不过是用来唬人的大旗。
    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而根据法律规定，复制人不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