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尔已经在这黑暗的第四十个千年活过了四个年头,很快便要到第五年。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他的旅行方式足以让这趟旅程的宽度变得非常之夸张。
他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从正派却傲慢无比且不知变通的贵族后裔,再到一群即将被送到刑罚军团的囚犯.
这些人来自银河各地,脑海中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与见闻,而且,要把它们挖掘出来并非难事。
通常情况下,只需要一顿饭,或是几句话,卡里尔就能成功地和他们聊上天。他借此知道了许多他过去从未有机会知道的事,而在这些事共同揭示了一个共识。
水是很珍贵的。
不止一个人这样对他说过,或是在无意间表达过。
贵族后裔会在餐桌上握着反光的餐叉面带微笑地提到他喜欢喝的一款纯洁之水,讲述它的味道,它那看似寡淡无味实则甘甜醇厚沁人心脾的滋味。
囚犯们会使用粗俗的语言发出嘲笑,他们中一个叫做凯奇的男人则顶着管教有力的短棍殴打告诉卡里尔,他这辈子只喝过带着臭的循环水,而且他已经不指望以后能喝到正常一点的水了。
如果说这是两个极端,那么身处中间值的帝国平民们——那些生活虽然困苦,却能够饱腹的人们——则告诉卡里尔,如果他们想喝水的话,就必须找净水行会。
是的,一个行会,一个在巢都内部专职控制各种水源的行会,从上巢到下巢,从循环水到珍贵的纯净水,每一滴水都处于他们的管辖之下。
没有人会愿意得罪他们,除非那人想渴死。而班卓-1号作为一个即将在未来的一个世纪或两个世纪以内完成巢都化的星球,它也已经有了净水行会的人员入驻。
他们的工作地点位于城区边缘,一座巨大的蓄水塔,几乎和山峰无异,而且,这仅仅只是地表露出来的部分。
它总共能储水数十亿吨,并直接连接到已经和班卓-1上的大半家庭关联起来的水循环系统
但基因窃取者们已经攻破了这里。
卡里尔皱起眉,远远地看着那山峰脚下的一个巨大缺口,十根手指忽然齐齐地抽搐了一下。
和他一起蹲在一个巨大的空气净化器上的莱昂·艾尔庄森——或者说黎曼·鲁斯——低沉地叹了口气。
“我们赶过来甚至没花上三分钟。”芬里斯人如此说道。
卡里尔平静地摇摇头:“这就是它们的效率,一个从上至下的格式塔思维,由催眠、灵能和天生的精神网络共同构建而出。走吧,鲁斯,时间不等人。”
他张开双手,一跃而下。鲁斯以和雄狮如出一辙的方式咬住长矛,紧随其后地跳下了位于这个位于高楼顶端的沉重机械。
而当他落地之时,卡里尔已经不见影踪。班卓-1的居民们正在奔逃,本该快速响应的法务部却压根没有以他们一贯的风格开着悬浮车碾过天空。
站在人群之中,接受着人们的恐惧、膜拜、尖叫和崩溃,鲁斯沉沉地吸了口气。
他忽地发力,不过刚开始迈步便已经是狂奔的速度,数百米的距离眨眼便到。
莱昂·艾尔庄森百世以来未曾有丝毫懈怠的这具身体爆发出的力量甚至让鲁斯稍微有些讶异,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他几乎已经忘却的感觉。
仿佛褪色般的淡金色长发狂野的甩动,酒神之矛在他的狂笑声中一并洞穿了四只纯血者,一种狂野的、有别于雄狮的杀戮技巧瞬间绽放于虫潮之中。
芬里斯人的笑声无有间断,伴随着纯血者们的嘶鸣与吼叫,共同谱成了一曲别致的杀戮之歌。鲁斯精准地将其捕捉,随后放声歌唱——或者说吼叫。
抑扬顿挫的芬里斯语自尖牙与利齿之间盛放,鬃毛舞动,长矛饮血
两分钟后,舞蹈停歇,而入口处的纯血者们已经不再上前了。
鲁斯微笑着看着它们,歪了歪头,忽然开口说道:“嘿,莱昂,你应该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吧?”
他眨眨眼,整个人的神情忽然一变,雄狮悄无声息地归来。他放松手指,让酒神之矛自然地垂下,它颤动起来,发出阵阵嗡鸣,像是正在为接下来的杀戮而催促。
而雄狮无动于衷,只是深呼吸,脊背缓缓挺起他抬起左手,扯下染血的骑士长袍,冷笑着将它扔到了自己脚下,长矛则同时划了一条线。不长,但很深。
“比你清楚得多。”在纯血种们的冲锋中,莱昂·艾尔庄森平静地低语。
他得到一阵愉快的轻笑。
——
蓄水塔的内部几乎和迷宫没有任何区别,它并不像是人们想象的那样,一进大门就能看见被装在巨大玻璃罐里的庞大水源。
不,事实并非这样,水是很珍贵的。
因此,净水行会为他们的每一个蓄水塔或类似的建筑都装上了大量的安保措施,并派遣重兵防守。
只是现在,前者已经被混血种们用命毁坏,而后者则早已成了虫子们的爪下亡魂。他们或许都是精锐士兵,但他们绝无可能在没有情报的前提下应付一大群基因窃取者的突袭
因此他们全都死了。
在黑暗中,卡里尔凝视着他们的尸体,并继续前行。
无数个声音欢呼着他的回归,然后献上了更多需要被审判的东西。这个说它抓住了一个小偷,那个说它逮到了一个强盗.
卡里尔不厌其烦地听完每一个,然后再次给予许可:公正的审判。此事必须公正,的确,有些罪行不可赦免,但偷窃或没有伤害性命的抢劫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它们的声音中,卡里尔一路向下,无视了所有的安保措施和地形区别,径直抵达了蓄水塔的最深处。
然后他走出黑暗。
一个庞大的东西迅疾地转过身。
它很高,甚至可以说比原体们还要高大。四只强壮的紫色手臂有两只异化成了锋利的骨刃,剩下两只则是更加残忍一些的利爪。厚重的几丁质甲壳覆盖全身,那流线型的肿胀头颅上镶嵌着两只闪光的漆黑眼眸.
它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存在,但卡里尔依旧从精神网络中‘品味’到了这头危险生物的疑惑:它不明白卡里尔到底是什么。
它无法解析,脱离母巢后从基因深处得到的资料与知识中不包含它眼前这个生物的部分。
然后,它试图使用无往不利的灵能催眠他,但只是徒劳无功。
卡里尔没有理会这可笑的尝试,只是抬眼凝望。在族长身后,他看见了一个庞大的、拥有无数管道和缆线的,仿佛心脏一般正在跳动的机械。
它已经被族长切开了一道豁口。卡里尔已经知道它要做什么了——它要把自己更改过的遗传物质投入其中,然后更改这个机械的运行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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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长并不像是它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只是一个冰冷的杀戮机器,它不仅于此。
这个生物非常善于学习,也善于从人类的头脑中挖掘出它想要的东西,一个又一个被它控制的人和被它杀死的人为它提供了这台机械的使用方法。
走到现在这一步,它只需要用利爪轻点几个按钮,就能让它的遗传物质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以内通过遍布班卓-1的管道传递至任何一个还能使用的水龙头.
它原本不想这样做,因为它认为它的族群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本星球的防卫力量,它的族群还没有达到可以呼唤母巢前来享用大餐的地步。
然而,自昨夜开始,再到今天,多个混血种所在的地下聚集地受到了袭击,这让它警觉了起来,它知晓了族群的暴露,于是它立刻决定,要加快进度。
卡里尔眯着眼睛,细细地咀嚼着这个生物的思维,罕见地感到一阵冲动——他想现在就把它杀了。
但他压制住了这种冲动,光杀死族长可能会让那些剩下的纯血种和混血种崩溃一段时间,但它们仍然活着,亟需被清洗。
而且,他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尽管他没有对莱昂与鲁斯说,但他确信,后者恐怕已经猜到了
在精神网络中,卡里尔开始牵引灵能,但目的不是为了杀戮,他甚至非常小心地把这种想法藏了起来。
灵能聚拢,使他的思维扩散,也让他短暂地‘看见’了精神网络,一张淡紫色的大网,好似突触细胞那样遍布球茎,但又有血管般的东西缠绕其上。
族长位于顶端,然后是卫队、主教和贵族们或地位优越或能力出众的混血种以及一众纯血种。在网下方,则是那些才被催眠感染不久的人类,以及一些混入人类社会的混血种。
这两者的精神还不够异化到足以并入精神网络的程度,肉体也同样如此,因此他们并不能像其他基因窃取者那样直接被族长控制
这没有关系。
卡里尔将灵能和意识一并贴近族长在精神网络中的位置,和它接触,在它无法察觉的地方蚕食它存在的每一个细节,他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因此必须面对面才有把握成功。
族长对此一无所知,现实世界中的时间甚至没有开始流逝,而它的意识体也同样呆滞,承受着卡里尔的‘咀嚼’。
然后,他开始回忆一个生物,一个曾经和他在索萨上战斗的生物,以及那生物头顶若隐若现的庞大虚影。他的意识体开始变得愈发冰冷,直至完全没有任何‘人类’的部分
直到和虫巢意志再无区别——至少是看上去没有区别。
物质界中的时间悄然流逝,一秒钟,仅仅过去一秒钟,他的意识便悄然攀升到了精神网络中所有突触点的最上方。
他的权限得到了认可。
卡里尔睁开眼睛,看见族长正颤抖地跪地,猩红的长舌从獠牙密布的嘴中探出,跃动不休。虫族是没有情感可言的,它们直接受到虫巢意志的指挥。
族长却不同,它和虫巢意志断开了链接,作为一个单独的生物前往每一个世界上充当开路先锋。它有基本的情感,但并不多,而现在,它的情绪是喜悦,以及回归的渴望。
这里没有所谓的‘回归’,你也不配感到喜悦。
卡里尔深呼吸,然后抬起右手,五指缓缓攥紧。
族长的身体僵硬了一刹那,随后便毫不犹豫地挥动骨刃与利爪,刺向了自己的头颅。
它的脑袋就这样变成了一滩浆糊,颅骨碎片飞溅着,尚未落地就被灵能控制住,然后碾成无害的灰烬。
一具巨大的无首尸体轰然倒地,引起一点震动,本该就此消弭,但这震动却在一张网中引起了剧烈的震颤。
从那些直面莱昂·艾尔庄森的纯血者,再到正对穷苦大众宣讲某种教义的教宗,又或者是正在酒宴上微笑的贵族,在这一刻,它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执行一个命令。
自杀。
纯血者用爪子刺穿自己的头颅,教宗不假思索地拔出护卫的自动枪对准下巴扣动了扳机,正在品尝美酒的贵族忽然尖叫着跳上宴会桌,拔出腰间的礼仪用剑刺穿了太阳穴.
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从位于城区边缘的蓄水塔一直蔓延到达官贵人们的宅邸内,然后又一路向下,直达某个巨大的洞窟。
在这里,暗黑天使们正惊愕地看着一头又一头怪物自杀。
蓄水塔之外,莱昂·艾尔庄森叹了口气。
“我们都知道卡里尔·洛哈尔斯是个什么人。”黎曼·鲁斯在他耳边如此说道。
“是的,我们都知道。”雄狮握着长矛坐下身来,淡金色的长发在班卓-1号午后的阳光中变得愈发褪色。
十几秒后,他身后传来了一个平静的脚步声。雄狮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一阵微风袭来,没能吹散这浓郁的血腥味,也没能让雄狮转头。又过十几秒,他终于开口。
“.所以这一次,你又付出了什么代价?”他沉闷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只是那只手并不像是他记忆中那样,带着死人般的冰冷,反倒非常温暖。
雄狮震惊地回过头。
卡里尔对他眨眨眼,微笑着耸了耸肩:“我说过,我现在只是个普通的灵能者.”
他拉开风衣,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大洞,忽然收敛了笑意。
“说起来,莱昂,你的船上有医生吗?我可能需要治疗。”
一滴鲜血从那狰狞的伤口处缓缓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