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李斯夜谈尉缭,嬴政深夜访贤
廷尉府的廷尉狱中,一袭红衣的尉缭和一袭玄色朝服的李斯相对而坐,李斯无奈地苦笑着。
“缭兄,你不该如此莽撞的。”
虽然尉缭自称是来献策的,但无论是嬴政还是群臣都没有第一时间相信尉缭的说辞,尤其是当张机派遣罗网的暗探们搜查尉缭的底细时,打探到的情报更是让人难以相信尉缭所谓献策目的的真实性。
尉缭是的父亲与祖父都曾担任过魏国的国尉,故而家族以官名“尉”为姓,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尉缭也是根正苗红的魏国人才了。
而且,尉缭是强硬的反秦分子,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谈及天下大势之时,将秦国看作天下大害,认为只有六国合纵最终灭秦才是天下出路。
因此,即便得知尉缭这位友人兼贤才未曾得到魏国重用,李斯也未曾向嬴政举荐过他。
如此坚定的反秦之人,如何能入秦?
就连李斯都在怀疑,当年的尉缭是决然反秦的合纵派,十年之后,尉缭子会以秦国为出路么?
如此情况,即便是向来重视士人的秦国,也要暂且将尉缭看押起来详细调查后才能放出来,至于面见嬴政则更需不少时日。
但有着李斯这位廷尉担保,故而看在李斯的面子上,暂时将尉缭收监至廷尉府。
“看来斯兄也有些不信任我。”
尉缭举起酒樽满饮一樽,哈哈大笑着,倒也没有任何不满,反而看着有些尴尬的李斯宽慰道:“此人之常情也,亦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斯兄不忘旧日交情,为缭在廷尉狱中收拾出这一间干净、整洁的囚房,书籍、笔墨纸砚以及美酒佳肴样样不缺,甚至还有美姬在旁服侍,可远比住在驿馆要舒坦多了。”
尉缭指着桌案上的酒菜,皆是清一色的秦国菜系,炖肥羊、蒸方肉、藿菜羹、厚锅盔等等满当当一大案。尉缭子直呼秦人本色实在,甚话没说,就连饮了三樽秦酒。
酒过三巡,李斯这才将话题切入正题,询问道:“缭兄此次入秦,总非无端云游了?”
尉缭笑着指了指李斯,一副揶揄之色:“斯兄啊斯兄,你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且安心,缭此行,的确是想要献策。”
尉缭与李斯推杯换盏,苦笑着谈起这些年的经历。
“斯兄应当知晓,这些年缭一直在设法完善由家祖和家父一同编撰的家传兵书,故而缭这些年时常游历在战乱之地。”
“缭曾北上代地,见过李牧将军指挥大军围歼草原狼族,也曾见短暂远观秦国以一敌五击退列国合纵,还见过秦国的那位洛南君的用兵之法,也算是增长了不少见识,心中的旧观念……也抛之脑后了。”
李斯闻言一怔,旋即笑问道:“那缭兄如何看如今的秦国?莫不是还将秦国视作天下之害?”
“脱胎换骨,大势已成。”尉缭目光微凝,继续道,“若是五年前的秦国,缭依旧不喜,虽强盛,然无道也,不得长久。”
“然而那位洛南君首倡之‘兴义兵,诛暴乱’,让秦国大有改观,缭深觉如今之秦国,的确有天命所归之相。”
尉缭转而看向了李斯,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了李斯:“缭也愿闻斯兄对秦国之评判。”
“民众日富,国力日强,一统天下,根基已成!”李斯与尉缭对视着,正襟危坐,从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中看得出,李斯的的确确是如此认为的。
“当今秦王如何?”
“当今秦王,不世君主也!怀旷古雄心,秉天纵英明,惕厉奋发,坚刚严毅,胸襟博大。一言以蔽之,当今秦王,虽三皇五帝,皆不如也!”
“斯兄不觉言过其实?”
尉缭认为李斯的评价有些夸大了,嬴政在他眼中的确算是古今罕有的雄主,但绝不至于超过三皇五帝这样的圣君。
“非也,只有不及也。”李斯庄重肃然,对着咸阳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也许吧。”尉缭对于嬴政的评价不置可否,“然观秦王,蜂準,长目,摯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如此君王,斯兄却奉若神明?”
“缭兄何其健忘,此话十年前说过一次也!”
“此说非我说。人云乃相学大师唐举之说。”
“任谁也是邪说!山东流言,假唐举之名而已。”
李斯对于这种说辞十分不屑。
唐举魏人也,以善相术著名。
其曾在数十年前为如今秦国的纲成君蔡泽相面,彼时的蔡泽游走于天下各国间,却屡屡碰壁。
唐举与蔡泽相遇,蔡泽请求唐举为自己相面:“我听说先生给李兑相面,说‘您将在一百天内将掌握一国的大权',有这事吗?”
唐举回答说:“有这事。”
蔡泽说:“那我这样的人你看怎么样?“
唐举仔细地看了一番便笑着说:“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先生是朝天鼻,端肩膀,凸额头,塌鼻梁,罗圈腿)。我听说圣人不在貌相,大概说的是先生吧?”
蔡泽以为唐举是跟自己开玩笑,反而一本正经地说:“近几年来我虽然碰过不少钉子,可是我深信凭自己的才能,终于会得到富贵。我所不知道的是寿命的长短,希望听听伱的说法。”
唐举说:“先生的寿命,从今以后还有四十三岁。”
蔡泽笑着表示感谢便走开了,随后对他的车夫说:“我端着米饭吃肥肉,赶着马车奔驰,手抱黄金大印,腰系紫色丝带,在人主面前备受尊重,享受荣华富贵,四十三年该满足了”
蔡泽离开唐家之后,并不像李兑那样,顷刻飞黄腾达,他又到过许多国家,受了不少冷遇,最后西入强秦,终于达到目的,代应侯成为秦国的宰相。这些后话,不必多提。
唐举自从看过李兑、蔡泽的相后,几乎是发言必中,灵验如神,在李兑、蔡泽先后成为天下著名人物时,唐举的名声也轰动了整个天下,最终成为看相的权威。
在他去世后,后世的相士用他的名义所写的相书,至少不下十种,亦如鬼谷子一般。
然而面相之说本就是云里雾里,阴阳家还断言秦国必定一统天下,嬴政亦是天命所归之人,还未曾确定是否是相师唐举之言的面相之说,如何能信?
况且,李斯也不认为尉缭这般大才,会看不出这是山东六国为了诋毁嬴政,阻拦士子入秦而传出的流言。
“缭兄!”李斯慨然一叹,“山东士子入秦,初始常怀机心。缭兄试探李斯,李斯夫复何言!据实说话,李斯当初入秦也曾瞻前顾后机心重重。多年体察下来,李斯方觉机心对秦之谬也!”
“奉告缭兄,秦国非山东也,唯坦荡做事,本色做人,便可得功名利禄,辄怀机心者,自毁也!”
尉缭神色不动,但心中已然是翻江倒海般。
尽管选择以这种能够给嬴政留下深刻印象的方式来面见他这位秦王,但尉缭其实与李斯说的山东士子入秦之初心一般,机心重重,仍旧有些瞻前顾后。
他未曾有刺杀之意,以秦国对待士人的国策,断然不至于对尉缭大刑伺候,最多是关一阵子赶出秦国。
但听了李斯的说辞,他是真的动了留下来的念头。
光是坦荡做事,功名利禄唾手可得这一点,就足以令尉缭动心了。
他虽并非不擅长人情世故,却对山东六国的那些所谓人情世故感到了厌烦。
以尉缭祖、父两代皆为国尉的出身,将来要担任魏国的国尉也并非难事,然而魏国内部原本就龃龉颇多,自魏王圉、乐灵太后和信陵君相继薨逝,魏国的龃龉之事便愈发多了。
否则他也不至于放着魏国的大好前程不要,游学天下间,最终入秦。
“如此说来,我倒是真想再见见这位秦王。”
李斯看出了尉缭的心动,当即拍掌支持道:“自当如此!自家评判,最为妥当。”
“使天下归一者,果然嬴政乎?”
看着李斯手舞足蹈由衷为尉缭对出仕秦国动心而喜悦的模样,尉缭心中的又一缕担忧放下了。
有些话,他也未曾对李斯说。
李斯此人一心功名利禄,甚至有些无所不用其极,尉缭未曾下定决心出仕秦国的另一个忧虑便是担心会被李斯忌惮而后排挤。
但如今李斯虽然同样重视功名利禄,却似乎是真心为秦国招揽自己,并无忌惮之意。
蓦地,李斯拍案霍然起身,抓着尉缭的手臂使劲拉扯道:“缭兄若还有疑虑,且先搁着。走!随斯连夜入宫面见王上!”
“斯兄笑谈,月已西天,何有四更见王之理?”
尉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但也对李斯的举动感到暖心,至少李斯是真心想要让他留在秦国出仕,而且十分重视他。
很少有人会不喜欢被人重视的感觉,尤其是有着非凡之才的贤人。
李斯却是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这便是秦国的特色!月已西天何足论也,说不定王上还在秉烛批阅公文呢!”
“啊?秦王勤政若此?”
尉缭有些惊疑,至少从古至今从未听闻有哪位君王四更天还在批阅公文,当真是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非也。”
李斯和尉缭没有注意到的黑暗角落中,一道充满了威严的声音传入了二人的耳中,一袭玄衣纁裳的身影缓缓走到了烛光下,身后还有一名身着玄色劲服的年轻男子和另一柄抱剑于怀的白衣剑客相随,“洛南君言有贤人入秦,故而寡人今夜无心批阅公文,深夜来此拜访先生。”
嬴政的目光从尉缭身上转移到了李斯身上,淡淡地笑着:“却不想寡人的通古已然捷足先登,不好打扰先生与通古闲谈之雅兴,故而未曾现身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