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正月二十七日,董承再次夜访吕布后的第八天。
高顺已经带兵前往汝南,从许都经郾城、上蔡、安城、新蔡,即将渡过淮河。
许都所在的颍川郡,本就和宛城所在的南阳郡,以及东南边的汝南郡,成品字形鼎足而立。这三郡互相依凭,距离都不远。要是高顺不带兵,只是轻装而行,甚至都不需要走这么久,还能再节约一小半时间。
过了淮河之后,汝南郡的南半部分,就渐渐深入桐柏山区了。最南边靠近桐柏山主岭的险峻地带,如今还被汝南贼龚都的残部掌控,有大雪封山曹军大部队也进不去。
高顺带的部队,绝大部分都不是嫡系,只有一两个屯的亲兵,还有数十个心腹侍卫、传令兵和斥候,算是自己人。他毕竟有校尉的职务,哪怕平时没有兵权,也还有自己的指挥体系班底。
而董承的一对未成年的子女,以及吕布的妻女,也都穿着男装,躲在高顺的亲卫群中,这几天一直隐藏得很好。
董承原本是很有把握的,打算孤注一掷,也没想过留这种预防意外的后手。而且董承跟外镇诸侯也素无交情,就算一开始就想留后手,他也不知道怎么留。
毕竟这一世的董承,根本就和刘备没有交集——原本历史上、辕门射戟后的那些坎坷,如今的刘备都没经历,压根儿就没来投奔过许都朝廷,董承又如何结交刘备
不过,最后关头,看了吕布的老成持重,董承也有所触动,又听吕布说,可以结交一个外援,事情不成,还能留下血脉,董承也就顺水推舟,分出了一对子女交给高顺保护。
如果事情一帆风顺成了,自然不需要外面的后手。如果没成,肯定也会有反对曹操的外镇诸侯,接着继续扛旗,到时候肯定会保护董承的子女,这是分散风险的好办法。
“不知道卫将军和温侯所谋的大事,究竟有几成胜算,不管了,明天先渡过淮河,至少确保没有人能拦截我们,其他再从长计议吧。”
入夜时分,高顺最后看了一眼行军的舆图,比划了一下距离淮河的远近,决定还是先渡河。
他的军队,舟船车重都不是自己能调度的,后勤全部仰赖曹军的统一调度体系,处处被掣肘。这也是降将初次带兵应有的待遇,没什么可抱怨。
渡过淮河后,才算是彻底不被人掣肘,后续哪怕不给船了,一旦遇到变故,走陆路也能跑掉。
……
同一时刻,许都。
曹操在许都最后盘桓了数日,各种堵漏、安排自己将来亲征袁绍后的后方相关事宜。
但多疑的曹操,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觉得,以如今的风雨飘摇,只要自己一走,肯定有人会暗中勾结袁绍。
这并不难猜,因为袁绍势大,曹操已经有逮住个别私下联络袁绍的案例了。只是他不敢声张、不敢大操大办,唯恐己方士气愈发倾颓,让更多人知道“原来那个谁也通袁了啊”。
那些并非自己心腹嫡系的降将,怎么看都个个可疑。比如吕布,比如贾诩,比如那谁。
终于,在这天傍晚,曹操最后一次召见了荀彧和郭嘉,再次商议:如何确保开战后许都的万无一失。
同时,曹操还召见了投降他一个多月以来、始终一言不发的贾诩。
曹操心中暗暗决定:如果贾诩再这么装死,什么主意都不出、只知道观望,那他就把贾诩带去陈留军前!绝对不能让这个阴恻恻的家伙留在后方!
贾诩是跟着张绣一起来投的,时间都不算久。但张绣很容易看穿,曹操一下子就知道怎么拿捏他了。相比之下,贾诩却是完全看不透,他来了之后,什么话都不说,也不邀功,也不想升官。
三位谋士招来后,曹操也不跟他们客气,再次开门见山:
“孤今日召你们商议,就是想讨论一下,如果后续和袁绍开战,而许都人心不稳、有人跟袁绍暗中联络,又当如何文若、奉孝,可有新的谋略建议”
荀彧和郭嘉当然没有新的建议了,因为他们已经被反复问过几次了,有谋略的话,早就拿出来了。于是他们都诚恳地把那些老生常谈的话又说了一遍。
曹操也没觉得失望,反而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叹了口气,最后看向贾诩:“文和劝张绣归顺朝廷,功不可没,为何月余以来,一言不发一策不献
如今孤出征在即,难道还是没有良策教孤么是不是对我军的情况不够熟悉若是那样的话,不如此番就随军熟悉熟悉。”
贾诩这厮,素来是明哲保身的。他知道自己的历史罪孽有多严重,曾经教唆李傕郭汜的罪行,一旦被人揪住不放,虽说不至于会获罪,但也绝对谈不上前途了。
所以他来到曹营一个半月,第一要务就是不得罪人,不显摆。
但此时此刻,他已经看出,曹操这是“不出谋划策就不罢休”了,如果现在再不说点什么,真被带到陈留军前随军,每次有事都先问他意见,自己不说,就会被人记恨,说是狂妄,说了,又容易得罪更多人。
那还不如在许都这边,出一次谋策,算是纳个投名状了。
把这个道理想清楚后,贾诩叹了口气,委婉地说:
“诩岂敢不为司空大业竭尽全力实在是初来乍到时,不熟军情,不敢妄言,怕误了司空大事。
今日司空如此重视垂询,某自当殚精竭虑谋划——不知司空还记得:当年张绣以精兵追退兵而败,以败兵追胜兵而胜……”
贾诩说得非常隐晦,毕竟三年前的那场宛城战役,是曹操的丢人之处。
但贾诩语境中的战例,当事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的:那次,曹操退兵时,张绣想追击,贾诩劝他别追,说追了肯定输。张绣不听,去追了,最后果然输了。然后贾诩又让他赶紧继续追,这次肯定赢,张绣这次终于服了,执行了,果然赢了。
回来之后张绣就对贾诩佩服得五体投地,问他:“绣以精兵追退军,而公曰必败;退以败卒击胜兵,而公曰必克。悉如公言,何其反而皆验也”
贾诩当时的回答是:“此易知耳。将军虽善用兵,非曹公敌也。军虽新退,曹公必自断后;追兵虽精,将既不敌,彼士亦锐,故知必败。曹公攻将军无失策,力未尽而退,必国内有故;已破将军,必轻军速进,纵留诸将断后,诸将虽勇,亦非将军敌,故虽用败兵而战必胜也。”
贾诩明知此战是曹操的痛脚,但他还不得不提,显然是因为今日他想要出的计策,跟三年前宛城之战那一策,有极大的相似性。
他希望归功于曹操、让曹操自己想出来。
以曹操之智,只要有人点他一下,当然立刻就能反应过来,不用把话说完。
曹操在最初的本能性恼怒之后,很快冷静下来,正色道:“孤悟矣!‘军虽新走,必自断后’,这不是孤的惯用之策么!原本还打算再过几日出城,那就明日便出城好了!
明日先让人散布消息,说陈留急报,惊闻袁绍部忽然渡河,我当即日北上!出城之后,只行一日便扎营,然后伺机静观其变,若是许都有变,就杀他一个回马枪!把那些不稳之徒勾引出来!”
当年自己打张绣时,还知道留个后手勾引张绣、直到张绣第一波追击被自己击溃后,才敢放松警惕。
今日,便故技重施!先示弱勾引一波!诈一诈那些有异心的家伙!
……
事实证明,董承和吕布都是有勇气的,但他们无谋。
他们想得很好,但缺乏顶级智士帮他们打磨具体行动计划,也没有顶级智士帮他们避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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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一招虚晃试探,董承和吕布就直接把大招都交了。
曹操假装离开后次日,董承就急不可耐,决定动手。
“此天助我也!大将军居然不等大义名分,就直接渡黄河了!立刻集结六家家丁,并卫将军府、右将军府亲卫,杀进皇宫,诛杀曹贼的留宫卫率王必,奉天子下明诏讨贼!”
当天晚上,董承就集结了自己府上几百个卫兵,还有吕布控制的几百个卫兵,还有六家的武装家丁僮仆一千余人,合计凑起两千三四百人,对许都皇宫发动了进攻。
他还尽量设法让自己身边的关系户拖住王必,想办法宴请送女人,反正能用的拖延招数都用了。
王必并不知道曹操的全局计划,曹操只是关照他:这些日子一定要小心提防。但自古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王必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神经紧绷。
最终,正月二十九这天入夜后,董承、吕布疯狂进攻王必,倒也暂时打了个先手,偷袭夺取了两座宫门,一度杀入皇宫,与王必的卫军展开了激战。
曹操留在城内的其他部队,在得知皇宫出事后,也赶紧回防,双方摸黑混战。
而前一天早上就已经出城北征的曹操,按说这时候应该距离许都已经挺远了。
谁知曹操却学了一把赵匡胤,把袁绍当成了契丹兵。他的部队前一天行军到许都东北六十里的临洧亭后,实际上就悄悄不往前走了,第二天夜里,甚至还趁夜折返。
这是活脱脱把临洧亭当陈桥驿来用了。
董承和吕布厮杀半夜,虽然一度控制皇宫。但是天还没亮,曹操的主力就杀了回来!
大军直接入宫平叛,董承和吕布人少,很快左支右绌不能抵挡。
危急关头,他们唯一的倚仗就是皇帝刘协本人。
“陛下,臣等誓死冲杀,护驾突围吧!”董承和吕布焦急请示。
可惜危急关头,刘协却有点不敢,怕乱跑直接被乱军截杀。
偏偏这时候,围攻皇宫的曹军开始呐喊,还派人传话:“国贼董承、吕布速速释放陛下!敢劫驾者必夷三族!诸将听令,遇吕贼以陛下为质逃窜时,不许放箭!切勿伤到陛下!陛下是被国贼挟持的!一切所言并非本意!”
这些攻心言语传来,让刘协彻底怂了。毕竟历史上他就是默默看着曹操把董承和董贵人都杀了的,曹操问他这些是不是董承矫诏,他也一句话不敢说,算是默认了。
现在无非是再多一个吕布,刘协跟吕布又谈不上什么交情,眼下事不可为,反正董承吕布是必死无疑了,自己还搭上去何必呢
而董承和吕布看到刘协怯懦不敢突围,心也凉了半截,知道皇帝这是判定此事必败,想要断臂求生了。
“也罢,也罢,身为人臣,岂可陷君于生死危难,你们都离陛下远些,曹贼不敢对陛下放箭的,我们自行冲杀便是!”
董承也知道,自己和吕布是非死不可了,多白搭上一个刘协也没意义,他也懒得拉个垫背的,何必呢。
董承和吕布放弃拉着皇帝一起走后,汇聚得越来越多的曹军就完全没有顾忌了,顿时箭如雨下,董承和吕布都被射倒在乱箭之中。
吕布此前奋战半夜,虽然也斩杀了十几个敌人,在宫墙魏阙上还放箭射杀了数十人,最终也没能避免被射成刺猬。
“吕布这厮,终于死了么”曹操小心谨慎地在数百步外观望,他对于吕布的神射也算是有点忌惮了,所以非常小心。
“肯定死了,都射成刺猬了,而且吕布今夜入宫偷袭,并未敢穿着铁甲叫门。”曹操身边的曹纯笃定地说,他今夜是带着虎豹骑回来平叛的。
曹操做这个局,特地用到了虎豹骑,为的就是回防的机动性要够快。
听了曹纯的说法,曹操还是不敢信,吩咐道:“让人上去长矛乱捅,多补几矛!”
曹纯却不以为意,亲自绰着骑枪,带着一队亲卫上去补枪猛捅抢人头。
然而,就在曹纯即将刺中吕布的时候,原本已经倒在地上的吕布,突然暴起,顺手抄着丢在地上的画戟,跟曹纯来了一招以命换命的殊死搏杀。
“噗嗤!噗嗤!”随着利刃巨力捅刺的入肉之声,曹纯也不由惨嗥一声,被吕布画戟斜穿胸、肩,透背而出。
“只杀得如此无名下将,唔呃——”吕布也被曹纯的兵刃和数名虎豹骑的骑枪猛力冲锋捅刺贯穿,这次是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临死似乎还对自己换掉的战果很不满意。
“怎么回事都被射成这样了,还没穿铁甲,怎么可能还活着!给孤好好查验!”曹操看到这一变故,又惊又怒,吕布临死居然还换掉了他一个堂弟!
众人唯恐吕布不死,又用长矛对着尸体从前胸贯穿后背捅了几十个透明窟窿,这才敢上前验尸确认情况,不一会儿,终于有人给曹操解惑了:
“禀司空!在董承和吕布尸身上,发现罩袍内有此前从未见过的铁丝细环软甲!此甲被箭矢攒射时,箭头能穿入铁环数分,也有可能涨开铁丝环,但却入肉不深!吕布身被数十处箭疮,都是入肉数分的轻伤,这才能诈死设伏!
目前只发现董承和吕布两人有这么穿,其他反贼统统没有如此宝甲!应该是极为珍稀,不知董承从何处觅得!”
曹操听说后,怒气还是未消,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发怒和悲伤的时候,这些疑点,只能是以后再查了。
曹操立刻拿过一块布料,擦拭了自己宝剑上的血迹,然后拿着出鞘的剑,一步步来到刘协面前,上下打量几下,然后用冷冷的口吻请示:
“陛下,董承、吕布矫诏谋反,业已伏诛。臣护驾平叛来迟,请陛下恕罪!请陛下降诏夷反贼家属!”
“这……对对,董承、吕布确属矫诏谋反……朕一时受惊,不知如何举措,请曹公自行裁决……”刘协冷汗直流,唯有顺着曹操的话说。
……
一夜激战,董承、吕布亲兵近千人、家丁一千五六百人,合计两千四,全部死伤,纵然有被俘的,最后也全部斩首。
曹军死伤一千余人,战死者不过四五百人,其余轻重伤不等。
双方加起来,死伤了超过四千人。而且因为皇宫及临近街区的乱战,许都百姓死伤、流离、误伤,累计也有近万。
曹军比原本的历史上,多战死了两个知名文武,包括负责守宫的王必,以及带领骑兵冲杀的曹纯。
董承一方,比历史同期多死了一个吕布,其他没什么差别,当然他们也死得更有价值了,毕竟对曹军精锐造成了千余人的杀伤。
但衣带诏讨贼的一方,也不是完全占到了便宜——毕竟这一世的刘备,没有资格在衣带诏上署名,他只能是事后追认遥奉衣带诏。
而且没有任何一个见过衣带诏实物的人活下来可以作为人证,曹操一方想要掩盖衣带诏的真相,可操作空间也会比历史同期稍大一些。
这一进一出,曹操在军事上是比历史同期亏了的,政治上却是小赚。而且吕布原本的名声太差,跟刘备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他联署的义状,号召力肯定不如刘备联署的。
反正曹操是当晚就下了定论,说董承、吕布是矫诏谋反,只看天下诸侯愿意相信哪一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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