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璋确认法正在此前的流言传播事件中绝无问题。
所谓的“知情不报”,也只是另有原因、最多只能算“知情没有及时报、想多核实核实”。
解开了心中的这块疑惑后,刘璋一贯对法正的信任,也就再度占据了上风。
刘璋素来也知道,法正和黄权算是对刘备势力相对友好、中立的。而王累、郑度则过于强硬。
至于张松,则明显有点偏向刘备。毕竟当初刘璋参加讨逆会盟时,张松就去了,他跟刘备接触太多,收受各种好处的机会也太多。刘璋是绝对不放心再让张松去为自己争取利益的。
所以,刘璋要想既不得罪人太狠,又趁机拿回自己想要的东西,算来算去就只能在黄权和法正里选一个办这次的事儿。黄权又不擅对外交涉事务,可不就只剩一个法正了。
黄权领受了刘璋的命令后,也知道时间紧急,所以并没有亲自再赶去涪城通知法正。而是写了一封书信,请刘璋亲眼审核后、用上正规的公文印信,然后派专业信使送去涪城。
专业信使可以日夜换马狂奔,日行三四百里都是正常的,所以一天就到了涪城。
法正得令后,也不敢怠慢,又花了两天半,赶回成都,当面听取刘璋的谈判条件、谈判底限,也帮着刘璋一起参详,具体该开什么样的条件。
这么大的事情,哪怕是派法正谈判,刘璋也不可能由着法正乱开价、或者乱承诺,他自己肯定还是要把关一条底线的。
在跟法正、黄权切磋底线的过程中,刘璋也能顺便再观察观察,法正和黄权到底对刘备有多大的退让、是否有“通敌”的嫌疑。
不过,切磋时法正始终表现得很公允,刘璋的开价高了,法正便委婉劝说,表示这样容易得罪刘备,导致双方撕破脸,至少也是面子上不好看。如果刘璋的价格开低了,法正也会暗示还能再多要到一点。
整个内部磋商不过才耗时了三天,但这三天里,刘璋却当面真切感受到了法正是一心为他这个主公考虑。于是对他的信赖和放权也进一步放松了。
说来也巧,正在刘璋、法正、黄权闭门磋商谈判要价的第三天。从梓潼方向,刘备军忽然也主动派来了一个使者,正是之前跟刘璋当面谈判过的董和。
听说董和做了不速之客,刘璋连忙让法正、黄权先退下,然后单独召见了对方,想看看刘备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董和被召上堂后,刘璋就开门见山问:“幼宰先生此来何意”
董和也不藏着掖着,先礼节性问候了一番,随后直截了当挑明主题:“我主在武昌,近日听闻今年北方秋收丰稔,曹贼府库军粮重新得到充实,或有挥师南下就粮之图谋。
不过,曹贼去年、前年在汉中吃了大亏,如今应该也知道翻越秦岭已不可为,故而其兵力大多集中于两淮、青徐。
太尉与司徒商议后,认为秦岭一线不需要留那么多兵力镇守。我军愿意再从蜀中撤出……四万兵马东归。不过,我军曾经与贵军达成过助战盟约,贵军当长期为我军驻扎在益州的兵马提供粮草。
如今我们提前撤走一部分兵力,我主便希望贵军能一次性额外支付我们撤走部队五年所需军粮。如此,以换取贵军永久性降低担负军粮的压力,也是非常划算的。”
董和刚说到这里,刘璋几乎是立刻要从席榻上跳起来一般,急吼吼反驳打断:
“四万人吃五年的军粮那不就相当于二十万大军一年的军粮我去哪里搞那么多军粮!蜀中连战三年——从曹操破张鲁那年算起,可不是三年了
如今各郡粮草都已耗竭,年初的时候,处处捉襟见肘。难得今年夏秋两季丰收,但税赋都还没收上来呢。就算收上来了,也不可能一次性支付二十万士卒一年的口粮!”
刘璋如此失态,也是因为他真急了。玄德兄也太敢狮子大开口了,一口气就是要撤军的五年口粮!不可能有这么多粮食啊!
二十万人战时一个月吃三十万石粮,和平年代吃省一点,也要一月二十多万。一年就是近三百万石粮食了!
刘璋手头全部的库存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万石。
当然益州三百多万百姓、六七十万户,按照户均占地四五十汉亩算,整个益州一年可以产出的粮食,还是能超过两千万的——但那是社会总产能,是把老百姓的口粮都算进去了,不是政府的财政收入。
如果按和平年代最轻徭薄赋的收法,益州一年也就收六七十万石,十五税一能收一百三。刘璋并没有搞屯田制,也不可能胡乱搜刮,还有层层的豪强、隐户抗拒缴税。为了人心的安稳,他今年也没法因为刚推广的林邑稻就加收半季的田赋。
无论怎么看,刘备军开出的第一轮条件,都是不可能满足的。
好在,董和刚才那番话,也只是为了先声夺,铺垫一下刘璋的抵触情绪,并不是真要由刘备阵营一方来挑明矛盾——其实董和也不知道,为何来之前,庞统要教他这么说,诸葛亮也没反对。
但既然上面已经统一了想法,他董和就只是个传声筒,必须确保执行力。
只听董和在刘璋情绪失态后,又恰到好处递过去一个台阶:“请季玉公切勿动怒,我们两家一贯盟好,已有三四年之久。我主所说,也只是一时仓促、从道理上分析。
实际执行时,当然会考虑到季玉公的难处。粮食凑不出那么多,可以继续用等价的蜀锦、铜钱、金银折抵。我军今年第一年试点了代役钱之法,也允许百姓多缴纳粮食来冲抵算赋丁税。
同理,我们自然也接受贵军多缴纳钱帛来替代粮食,反正我军一两年内也吃不了这么多粮食,给钱帛的话,等缺粮了再问民间购买便是。”
董和一说钱和蜀锦可以抵粮食,立刻就把刘璋发火的理由给堵了回去。
毕竟刘备要那么多粮食,确实是不合实际,是刁难人,容易落下理亏。但允许对方以任何手段支付,这至少确保刘璋想付是能付得起的,有实现的可能性。
哪怕价钱开得有点高,但后续至少是刘璋肯不肯的问题,而不是能不能。
当然,如果是换一家诸侯来这样谈判、同样会落人话柄。但刘备军这么干,就偏偏没问题了,因为刘备军自己今年先搞了钱、粮食和徭役的互通折抵之法。
所以,别人用这个话术,那叫“宽以律己、严以待人”。而刘备军这么开条件,属于“严于律己、同时严于律他”,至少没有双标。
至于对方有没有因为这一惊一乍生气愤怒,就不关董和的事儿了。
刘璋被噎得难受,偏偏又不知如何反驳,只是笼统地埋怨痛诉“玄德兄要价太高了,蜀中不能拿出这么多钱粮给外人”。
董和则趁机给他算账:“季玉公!试问按照我军之前与贵军达成的君子协定,是不是我军一直在益州常驻、帮你们防守北方的曹贼,你们就该一直给足我们驻军的军粮缺口
我们驻几年你们就得给几年!一直给到曹贼的威胁彻底消除为止!现在,我们主动额外撤走了那么多人,一次性问你们要额外撤走那部分人五年的口粮,还允许你折价,这过分么
这只是一锤子买卖,如果五年后,曹贼依然强大,我军还要继续帮贵军镇守汉中-秦岭防线,太尉将不得不一直长期投入下去。这里面谁赚谁赔,一目了然!请季玉公不要忘了,我军是在帮贵军防曹贼!”
刘璋不擅口才,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是他本人能反驳的了。原本他也就是礼节性私下接见一下董和,没料到会谈成这样。
于是他也就吩咐近侍,把黄权、法正都召进来,帮着反驳。至于王累和郑度,刘璋直到此刻还担心那些人太激进,会过度得罪刘备,激化矛盾,而不敢叫来。
毕竟直到此刻,刘璋还没想也不敢跟刘备撕破脸,敌我强弱差距太明显了,刘璋至今还是想压价,把事情给了了。
很快,黄权和法正就被引到了堂上。刘璋也大致转述了董和的谈判目的。
黄权听完后,也不由得心中有气,觉得刘备军如今怎么也欺负老实人了于是忍不住仗义执言:
“太尉如此算账,未免寒了天下同盟者之心。当初贵军来益州助战抗曹,我主极为感激,供给用度、战胜犒赏,从不敢有缺。
但如今曹军已经退却,天下人都知道他无力再以重兵翻越秦岭。汉中本就不需要那么多驻军防守,贵军却用本就该撤走的军队,临走再问我军要一笔巨款和军粮,未免于理不合。
按照这样说法,岂不是原本打算打五年的仗,两年就打赢了,剩下三年的军粮军饷还得照给不成普天之下,从古到今,岂有这样的道理”
董和也不甘示弱,反驳了一句:“原本预计打五年的仗,两年能打赢,那就是我军的本事!我军应得多少,自然不能因为我军打得好就少给。否则,岂不是在变相鼓励我军养寇自重
正因为我主坦坦荡荡、大仁大义,不愿养寇自重,才给了你们今天讨价还价的机会!伱们却利用了我主的大仁大义、光明磊落,以图蝇营狗苟、克扣军需,到底是谁过分”
黄权还想再反驳,但又担心有些话说出来,过于破坏双方关系,只好稍稍隐忍,重新在脑中组织措辞。
而一旁的法正见状,连忙不着行迹地补上这个空窗期,换了个角度帮刘璋开脱:“幼宰先生所言,未免偏颇。我主并不是鼓励太尉养寇自重,但太尉坐拥五州,与曹贼争胜,所需钱粮,也不能光盯着我们益州军盘剥。
如今撤走的部队,并不是我军求着贵军撤走,而是贵军自己需要去东线荆州和青徐战场救急,以备曹贼,难道青徐战场的开支,也该算在我军头上不成天下各州,何以偏偏苛待我益州百姓
而且,我夏天时就曾听说,荆州刘景升公患了重病卧床,却不知如今他病情如何了贵军此番撤军,却不与我军互通有无、共享军情,未免有欺瞒同盟之嫌吧贵军欺瞒在先,耍诈讹取盟友钱粮,未免有失大义!”
法正这番话一出,刘璋和黄权都是眼前稍稍一亮,同时又有些提心吊胆。
尤其是刘璋,他本就不是很敏锐,聊到此刻,他才注意到,董和自从来了之后、面见他至今,就没说过一句话提及荆州那边形势、也没说过刘表的病情。
他提到刘备要撤军去关东时,都是只说曹操的威胁、说北方丰收曹操有余力独力搞事情了。
刘璋当时被他混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主动提刘表,就忽略了。
现在法正把这层关系挑明,情况立刻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是“刘备军自己想撤军,出于对刘璋的好意,所以要问刘璋多要点。”
现在,却变成了“荆州出现变故,刘备面临了比他们自己所描述的更危险得多的境地,不得不撤军”。
换言之,要是刘表真重病将死了,荆北各郡会被迫卷入漩涡中,那么刘备就是非撤不可,无论刘璋给不给钱粮他都得撤。
事实上,原本历史上刘备试探刘璋、说要从葭萌关撤回荆州时,也是说“听闻荆州危急,曹、孙都觊觎江陵,不得不全力回防”,然后顺带让刘璋“助兵三万、粮草三十万石”,被刘璋拒绝了。
这一世,刘璋自己一时情急,都忘了拿“荆州有变”来威胁刘备,却被法正“快人快语”点破了。
董和听法正提到了荆州的形势,果然变得很“紧张”,连嗓音都稍稍变得尖锐了些,连忙惶恐道:“孝直先生!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荆州景升公虽然年初便得了背疽,但如今调养安泰,你竟要诅咒盟友么!
景升公好歹也是宗室方伯,太尉待之如兄,季玉公自然也当待之如兄!你们却胡言乱语,只为争蝇头小利,岂不惭愧!”
董和说这话时,虽然一开始嗓音有点尖,但越说越理直气壮——因为他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刘表如今的病情,确实没严重到那种程度呢。
历史上刘表就能硬生生拖到明年八月份才死,而且是因为听说了曹军南下,才忧虑而死。现在少掉了那个忧虑的理由,活再久一点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如果让诸葛瑾这个穿越者来估计,他多半会觉得,刘表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能活整整一周年多,甚至更久一些。
然而,董和越是这样辩解,刘璋和黄权、法正就越是觉得,他们此前收到的流言才是对的。董和现在这么说,是心虚了,是怕被压价,是欲盖弥彰。
不过,当双方开始互相揭老底、揭穿自以为的对方的谎言时,谈判的面子也变得难看起来。
刘璋不由有些局促,担心真的谈崩了。
好在,法正倒是很懂见好就收。他自己把锅盖揭了之后,很快又装作忠心护主的样子,对刘璋说:“主公,此事还是让属下等与太尉的使者慢慢协商吧。你日理万机,有大事要办,不是亲自计较钱粮的时候。”
刘璋也向缓口气,连忙点头:“对对,还是改日再议,改日再议!到时候我也不参与了,今日原本是给幼宰先生接风洗尘而已,还是别谈钱粮俗务了。”
刘璋说着,就差人把董和先礼送回驿馆。
法正自然是留下了,又说了几句让刘璋吃定心丸的好话:“主公放心,主忧臣辱。属下定然不辱使命,有些话,当着主公的面说出来,未免伤及两家颜面。
还是让属下私下里告诉董幼宰,方能点到即止,让他们自知理亏知难而退。属下保证一定利用好荆州那边的危急做文章,把我军需要付出的钱粮压到最低!而且绝不会公开和对方撕破脸。”
刘璋苦笑着叹了口气:“这种事情,也只有孝直操办,我才放心了,唉。”
法正摆出一副“深感知遇之恩”的表情,肃然对刘璋下拜,又请示了一条特许:“主公,以我观之,董幼宰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我要是真砍价砍得狠了,他或许也无权答应,估计得另行上表请示,否则诸葛兄弟和庞统说不定饶不了他。
所以,我以为还是把谈判地点挪回涪城比较好,毕竟涪城距离梓潼更近,只有百余里,往返书信请示一趟只要一天。若是留在成都,他请示一次就要走四五百里,太慢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决这个事情。
若是拖得久了,荆州刘表那边又生新的变故,或是刘备因过于急切被激怒,横生枝节就不好了。”
刘璋听了法正的分析,也是连连点头,并且悄悄捏了把汗:“对对对!还是孝直说得在理,刘表病重、曹操和刘备都盯着荆北的时候,才是我们压价的良机。真要是那边出了变故,一切落定,我们就不能坐地起价了。
孝直想得如此细致周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便带着董幼宰和其他副使从人,回涪城前线谈吧,争取速战速决!”
刘璋拍了拍法正的肩膀,也是示意他今天做好准备,明日便能回涪城。
法正领命后,终于暗中松了口气。至此算是彻底飞鸟出笼,再无羁绊了。
当天他低调没有流露出任何急切之色,次日便带着董和一早出成都城门,直奔涪城而归。
两天半之后,抵达涪城,法正把郡守府的亲卫都换成自己人,这才松了口气。
后续他和董和就可以私下里演双簧了,没有外人,演技也不用再那么逼真,只要把摩擦借口找好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