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没听说过这样考核地方官员治绩的。钱粮征收、平治民风,居然都不考了,只考花钱用人的高效与否,这算什么乱政!”
诸葛亮刚安排好今年对于蜀郡主要官员的考核标准后,诸如此类的言语便很快流传开了。看得出来,那些刘璋旧臣已经是怨声载道,却又没法反抗。
当然,面对这种颓言时,按捺安抚的声音当然也有,而且还不少,但更多都是为了自我安慰。
比如“诸葛使君也没说钱粮征收、平治民风就不考核了,他只是越过了太守和郡丞,亲自抓这些事情,再临时征募一些人手和属吏帮着具体经办。
既然人家有这个自信管好,咱总得观望他一年,看看结果如何。要是立刻就跳出来反对,岂不是被当成出头鸟给办了!”
而那些散播怨言的旧臣,被这样安抚一番后,也只能先忍着。就跟他们不久之前面对王商、陈实被拿掉时,只能先隐忍观望一模一样。
诸葛亮都放话让大家别担心某些方面的工作了,他有别的办法搞定。那么在诸葛亮的第一轮结果出来之前,大家就只能闭嘴。要反对,也要等确认诸葛亮第一轮搞砸了,他们才能反对。
比如,他们得等诸葛亮筹不到足够的钱,或是招募不到足够的徭役人口,然后就能看诸葛亮的笑话了。只是这些结果,至少要半年后才能见效。
跳出来太早,那就是找死。
可以说,刘备和诸葛亮,近期都是把“历史信用”这张牌打到了极致,利用曾经积累的过往信用和威势背书,大包大揽承诺,逼得旧臣集团只能先隐忍观望配合、想等着看笑话,从而把矛盾的爆发时间点延后。
这样做,当然也会给自己更大的压力,但却可以非常顺利地把工作先推进下去。而只要自己的硬实力足够强,将来能把承诺实现、圆回来,潜在反抗者也就只能认命了。
……
因为诸葛亮其他大包大揽的举措,都要至少半年后才会暴露出可以被攻击的点。
眼下刘璋旧臣集团们还能挑刺的,也就只有诸葛亮的“基建项目选择”问题了。
道理很简单,工程干不干得好,半年后才见分晓,现在哔哔没用。
但“该不该干、该优先选择上马哪些工程”,这个议题,却是在规划阶段就可以喷、可以质疑的,而且就该这时候质疑,才能避免浪费和盲目上马。
四月中旬,诸葛亮在公布蜀郡今年的基建规划、主要是修复都江堰后,随后就亲自去都安县实地考察、勘测、深入规划。足足半个月没回成都。
而犍为郡那边的基建规划,原本按说也该前后脚公布的,却像是被诸葛亮遗忘了,或者说是因为被都江堰的修复规划工作绊住了,暂时没时间处理。
诸葛亮的这一姿态,很快就让不少人再次蠢蠢欲动,开始说起风凉话。
“依我看,那诸葛孔明虽然神算多谋,却也过于狂妄了,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才刚来蜀郡不足月,哪里能知道下面的情形一开始为了赶时间,闭门瞎想就许愿要今年修复都江堰,简直不自量力!
如今去了都安县半个多月,估计是被都江堰的年久失修之状惊到了,这才要另想办法东拼西凑人力钱粮。要我看,犍为郡那边的规划,肯定是不敢贸然拿出来了。说不定他才刚来蜀中,都不知道犍为郡有什么值得投入钱粮营建的所在。”
不出五六日,这些话就传到了一些诸葛亮新提拔的幕僚耳中,这些人的利益跟诸葛亮是绑定的,自然也颇为焦急,便想找个机会提醒一下使君。
四月底的一天,诸葛亮刚从都安县结束考察、规划,回到成都。新提拔的蜀郡郡丞杨洪,就悄悄找上门来,连夜求见。
诸葛亮人虽不在成都,但他用猜的,基本上也猜出了杨洪想说什么。
所以一进门,他也不主动问,只是略带考校地等杨洪主动揭开。
杨洪抿了抿嘴,略显焦急地说:“使君前往都安这些日子,成都城内有不少流言,认为使君好大喜功,一味只求新官上任立威,盲目大兴土木。”
诸葛亮听杨洪直言敢谏,才收起轻松之状,放下羽扇,郑重反问:“那么你以为呢”
杨洪微微有些紧张:“属下自然知道,使君绝不是好大喜功之人。但人言可畏,而且大兴土木之事,毕竟事关长远,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诸葛亮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又追问:“可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在传播这种流言”
杨洪深吸了一口气:“尚不能尽知,目前浮于表面的,都是些曹掾、郡吏,并无地位显要的同僚这般说过。但背后肯定还有其他人,使君莫非要因言罪人……”
诸葛亮一抬手:“我向来不因言罪人,凡是为了政务而进谏的,哪怕不够有理有据,只要用心实诚,都该鼓励。”
后世陈寿写《蜀书.诸葛亮传》时,记载诸葛亮治蜀的评价,有几句非常经典: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
所以,诸葛亮虽然神机妙算,以他的智力当然可以筛选出反对者、让他们全部浮出水面。但打击报复这种不上台面的事情,诸葛亮是完全不屑于做的。
他有的是办法堂堂正正让对方改过、悔悟,或是依然冥顽不灵最终被严惩。提前摸清对方的心态,只不过是为了权衡一下最终是否存在“游辞巧饰”的从重情节。
杨洪现在跟他接触还不多,所以理解不到这一层。
但没关系,最多共事半年,杨洪就能知道他这个直属领导是什么样的人。黄权的情况也是一样,他们很快就会看清诸葛使君真正的高风亮节。
杨洪暂且信了诸葛亮所言,便继续好意劝谏:“使君如此有把握,属下却有些好奇,不知使君打算在犍为郡,如何大兴土木,才能确保既不扰民,又能让百姓的劳苦能够尽快见效、反哺于民政”
杨洪这个疑问,也是发自肺腑。因为以他的智商和见识,他是实在想不到犍为郡有什么值得大兴土木的项目,能够帮助诸葛亮今年就快速推进代役钱和租庸调法、让百姓的徭役劳动尽快变现。
要做到刚干下去的活儿就能产生收益、尽快把本钱赚回来。
哪怕是修复都江堰这种利在千秋的项目,收回本钱至少也要三四年,其收益不是一下子就暴富的。
这还只是“修复”,如果是像当年先秦李冰那样完全从无到有新建都江堰,可能十年二十年都回不了本。
犍为郡那边,还能有什么油水可挖
杨洪谏言时,诸葛亮始终在观察他。之前诸葛亮对于后续计划,是严格保密的,为的就是观察刘璋旧臣们的反应,看看谁才是真心做事的忠义之士。
如今,听杨洪如此言辞恳切、语气神态也毫无破绽,非常真诚,诸葛亮终于觉得,杨洪算是通过考验了。
有些事情,也就可以有限地透露一下。
“其实,早在我入蜀之前,就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还做过不少钻研,家兄也曾未雨绸缪,提点过我一些。”诸葛亮慢条斯理地铺垫道。
杨洪立刻竖起了耳朵,恭敬拱手,认真聆听。
诸葛亮继续说道:“我曾问过张子乔、法孝直蜀中风物地理,当初便谈及蜀中食盐,多有靠犍为安汉县产出,但安汉井盐,多靠天然溶洞略微加深,渗出卤水,产量实在不高。
故而蜀中盐价昂贵,多需荆扬沿长江运入补贴,甚至牂牁黔中之地,百姓往往淡食,吃饭时需蘸草木焚灰浸泡出的汁液,以补足盐分。
我还听闻,犍为郡百姓扩挖溶井增产盐卤时,之所以不敢挖得太深,是因为曾经有挖出火井,一旦地气泄露,便会使下井之人憋闷致死,需将火气引出地面,以明火焚烧耗尽,方能解毒。
我原本对于这些奇闻,也不知该采信几分、是否有应对之法。但家兄学究天人,听闻此事后,却教了我一个法子,我此前已经试过了,如今正好在犍为郡推广。
只要成功,不但可以大肆扩大犍为郡的井盐产量,还能让害人的火井气变害为宝,直接用于煮盐,甚至富余的还可以用来熔铸铁矿、锻造钢材。火气焚烧之热,远胜煤炭。到时候,蜀中盐铁之利,便能倍增不止,何愁不能快速收回征发徭役的本钱。”
一旁的杨洪,听着诸葛亮这般抽丝剥茧、渐渐揭开谜底,心中也是越来越惊骇。
他没想到,诸葛亮一个刚刚入川个把月的人,都能对蜀郡和犍为的实际情况如此了解。
杨洪籍贯就是犍为郡武阳县人,他虽然在蜀郡做官,小时候却常住犍为老家,对犍为的情况当然非常了解。
他自然是知道安汉县有井盐,也知道有极少数的火井,只可惜那些神秘的“火气”至今无人能驯服,也无人能储存、运输,所以没法利用起来。当地人都是发现盐井冒了火气,就连忙点火烧光,避免积累多了把人憋死。
这些所谓的“火气/火井”,其实就是后世之人熟知的“天然气井”。
在汉末的自然科学条件下,能知道什么是天然气的士大夫,或许一千个里都挑不出一个。诸葛亮从没来过犍为,却口口声声说他懂得如何治理、利用,还说这些都是他大哥教他的。这一切,又岂能不让旁人震惊
“使君竟懂得如何治理火气井使君不是毕生从未去过犍为么天下竟真有生而知之者”杨洪的内心,已经被震惊所充溢。
诸葛亮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再多解释,只是顺势反问他:“这些到时候自见分晓。季休,既然你诚心献策,愿为我查漏补缺,我也愿多听听你的意见。
我知你祖籍犍为,对犍为的官员都比较了解。你倒是说说,我将来在犍为试点治理火井、增挖盐井,有没有哪些官员值得信赖,容易出成绩的我只需要治理财政、徭役有才干,同时又清廉刚直的。至于虚名浮德,并不足凭。”
杨洪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是对他的莫大信任,他当然要抖擞精神尽量配合。于是他绞尽脑汁想了很久,说了两个人:
“我倒是知道两人,此前也与我一般,历任县令而已,但在犍为时,民政税赋治绩不错,账目清晰,擅能肃清奸邪贪鄙。
一人名叫张裔张君嗣,历任巴郡鱼复县、广汉德阳县,刘璋投降前,刚调任犍为牛鞞,兼任犍为郡工曹,如今正在使君的试用名单之内。
另一人乃王连王文仪,虽是南阳郡人,但已入蜀仕官多年,此前正在富产井盐的安汉县任职,也在使君的考察名单之内。他们都精于算术,能亲自彻查账目、严明纪律。具体表现如何,使君届时自可拭目以待。”
“很好,这两人我自会多压一些担子,好好考察一番。”诸葛亮也是用人不疑,当即就表示会在具体分配任务时,考虑调整一下权重。
虽然诸葛亮是打算给所有参与的官员一个机会,最后都凭治绩说话、升赏拔擢。但他自己也知道,在实际操作中,是不可能存在每个人的任务完全平均的。
因为这种大工程,总会有分工,而分了工,任务就会有轻重、有主次。有些人就更容易得到表现机会。所以诸葛亮在最初的任务分配环节,必须把看上去最有可能出成绩的官员,安排到容易出成绩的重要任务上。
如果今年的任务完成后,发现实际表现并不如他所预料,那么明年他就会把最重要的任务,安排给今年相对最出彩的官员。而杨洪的建议如果足够准确,也算是帮着诸葛亮节约了第一年的考察试错成本。
分工才会让人专业,专业才会产生效率——这些话虽然要到亚当斯密的时候,才被正式写进经济学着作,但诸葛亮脑子里已经朦胧地有了这样的概念了。
这一部分是因为诸葛亮自己天赋异禀,神机妙算,远见卓识,另一方面也是过去十年来,他大哥对他的反复培养、熏陶所致。
如今的诸葛亮,在内政才干方面,甚至已经略微超过了原本历史上中后期大权独揽时的水平了。
杨洪听了诸葛亮的安排,也是彻底心服口服,再没有什么可劝谏的了。
告辞之时,他只是还有一点疑惑:“使君既然对于如何治理犍为郡、为民兴利如此有把握,为何此前迟迟不公布这一计划呢若是早日公布,也能尽早安定人心。”
诸葛亮对此只是哂然一笑:“现在难道不稳么我不会以言罪人,不代表我不想尽量看清楚属官的心性。
蜀郡这边,修缮都江堰的计划,之所以不得不立刻公布,是因为我确实不了解都江堰的近况,要认真勘察,亲自规划。
犍为郡那边,只要赶在农闲可以征发徭役的季节之前,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完就可以了,又误不了事,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杨洪一愣,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诸葛使君做事,真是一丝一毫,连时间表都排得明明白白。
若干个项目齐头并进,哪一阶段需要其他配套资源配合到哪一步,都是胸有成竹。
这种事情,放在后世那些大工程的项目经理看来,确实是基本功。但是在三世纪的华夏,却罕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过,现在既然杨洪已经知道了部分内幕,诸葛亮也不会让他闲着。他顺势就吩咐了杨洪几件事情,让杨洪去帮着协调资源,分头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