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阵部洞天,是一座常年笼罩在薄雾之中的巍峨青山。
这里的日头永远定格在初升之时,石板铺成的山道被雾气打湿,抬脚踩上去,会发出轻轻的哒哒声响。
谢必安脚步一停,抬眼眺望山巅,雾气的深处,隐隐星布着一些亭台楼阁楼,宛如云海中若隐若现的仙宫重楼。
而随着他的目光落在近前,映入眼帘的却是数不尽的开凿在山腰位置的简陋洞窟。
花了毕生的钱进了洞天,却还是仙人高坐云端,信徒凿穴而居。
当真是讽刺。
谢必安摇头失笑,继续沿着山道拾阶而上。
“居士请留步,再往上需要额外供奉一笔仙元。”
有道人拦路。
谢必安显然早就有所准备,毫不犹豫从袖中拿出一叠印着三清法相的钱币递给对方。
道人低眉敛目,似乎在确认仙元是否已经进入阵部的账头。
片刻之后,道人抬头露出笑脸,侧身让开道路。
“原来是清平道观来的居士,缘分已到,请上山。”
谢必安打了个稽首,继续前行。
随着山势拔高,沿途的洞窟逐渐变为草庐,门扉前旋转着一个闪动幽光的旋涡,似乎门后联通着另一个世界。
这些都是一个個依托阵部洞天进行构筑的分支梦境,跨入其中便可进入一个栩栩如生的世界。
能在这里修行的人,非富即贵。
“居士请留步”
又有道人拦路剪径不,是化缘。
“是不是想上山,还要加钱?”
道人笑着点头:“居士聪慧。仙人就住在山巅,越想靠近,越要机缘。”
“如果我想入观叩见仙人,需要多少缘?”
道人开口报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格。
谢必安老实缴足了仙元,一步落下,人已经站在了道观之前。
“这服务倒是真不错啊。”
高低错落的青灰墙、琉璃金瓦顶连绵着淡如金红的晨光,诵经声响彻云霄。
一尊巨大的炉鼎立在庭院中央,周围有紫色的道纹流走环绕,让人望之立刻心生一股崇敬。
谢必安却目不斜视,径直从鼎旁走过。
不用想,烧香必然也要缘。而自己手中的仙元,已经被掏干了。
谢必安抬脚跨入中央道殿,幸运的是这一次没有道人再跳出来。
香火缭绕的神台上,供奉的毫无疑问是龙虎祖师。
一旁陪祀的则是一尊护法神将,甲胄外套着一件红色法衣,冷目横眉,不怒自威。
以清平道观信徒身份链接进入阵部洞天的谢必安,并没有多看龙虎祖师一眼,径直走到护法神将的面前。
“倭区锦衣卫谢必安代百户李钧,问候龙虎山阵部主官玄火天师。”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堂内,绕梁不绝。
片刻后,神像依旧是神像,没有做出半点回应。
似乎是谢必安的诚意并不足以感动神灵,进而显化降世。
不过谢必安的脸上神情却十分从容,因为他感觉的很清楚,在自己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这间道殿内便起了一些奇怪的变化。
丝丝缕缕的山雾从门外飘荡进来,萦绕在自己的周遭。
像是屏蔽,也像是禁锢。
“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一个恼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谢必安转身回头,一名身着红色道袍的中年道人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
五官长相和护法神像一般无二,道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谢必安,见过玄火道长。”
中年道人冷哼一声,面色不善重复刚才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谢必安笑道:“天师何必明知故问,当然是为了你的弟子,阳龙。”
“龙虎山没有阳龙,只有叛徒赵衍龙。而且他已经脱离阵部,和贫道早已经没有半分关系!”
“道长倒真是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啊,不过这只是道长你自己的想法,天师府会这么觉得吗?”
谢必安淡淡道:“或者换句话说,以道长你对张家人的了解,他们会认为你是清白的吗?”
“贫道一生光明磊落,天地可鉴,用不着谁来评断。反倒是你一个小小的低位名序居然敢进入我阵部洞天搬弄是非,不自量力,信不信贫道现在就能杀了你!”
随着玄火低喝出声,整个洞天内立时天地变色。
乌云遮天蔽日,如一线浪潮从天边席卷而来,将金红的旭日淹没其中。
道殿内骤起通明灯火,在地面上投射出道道鬼魅可怖的阴影,扭动着靠向谢必安。
咔咔咔.
神台上的护法神将一寸寸扭动着头颅,目光落在身前的背影上,手中的法器渐渐抬高,凶相毕露。
玄火狞声道:“捏死伱,就是捏死一只蚂蚁。”
“和道长比起来,我确实是一只蚂蚁。但蚂蚁的身后,可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
谢必安面带不屑:“我就站在这里,你敢杀我吗?”
“李钧蹦跶不了多久了,天师府迟早会将他诛灭。”
玄火的语气依旧强硬,但那群阴影却只是将谢必安围在中间,身后的神像响个不停,并没有一星半点的攻击落在他的身上。
“道长要是如此笃定,那就来,在下引颈就戮。”
谢必安一脸风情云淡,摆明吃定了对方不敢动手。
“你”
玄火双眉倒竖,下一刻却蓦然拂袖:“我跟赵衍龙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他,我是我,我相信天师府会秉公执正,我也不愿意跟你们有半点瓜葛,你走吧。”
周遭阴影散开,浑身刺骨的寒意消散一空,谢必安再次恢复了行动。
“道长可还记得陈乞生?”
谢必安开口问道。
“你什么意思?”
“陈乞生是龙虎麾下人口基盘中的道童出身,自幼便加入斗部,算得上是龙虎山的嫡系,几乎没有叛变的可能。可仅仅只是因为一个递补地仙的名额,他就被张家人逼到绝境,甚至连师傅玄斗都遭到了迫害。”
谢必安缓缓道:“连陈乞生都无法幸免于难,赵衍龙以武当余孽的身份夺舍加入阵部,在你的麾下修行这么多年,你觉得张家人会放过你?会觉得你是清白的?道长若是真这么想,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休要在这里混淆视听,玄斗的事情难道你还能比贫道更清楚?!他完全是自寻死路,并不全是因为徒弟陈乞生。”
玄火言语冰冷,可语气中却不由自主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味道。
“道长在龙虎山身居高位,自然是比我知道的多。那我请问,难道玄斗天师当真贪污受贿、吃里扒外?不是因为陈乞生,那是因为什么?”
玄火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辩驳,却欲言又止,神情略显颓丧,但还是摇头拒绝。
“不管你说什么,贫道都不会跟你们合作,死了这条心吧。”
“常言道先礼后兵,先前那些都是客气话,是跟道长你分析利弊,既然道长你不想听。接下来,我还要讲些不客气的。”
谢必安步步紧逼:“我交了仙元,链接了这座洞天,跨进了这座道观,你我见了面,谈了话。这要是被天师府知道了,道长自认为有把握向他们解释清楚吗?”
玄火蓦然色变,浑身杀气四溢。
“这是阵部的洞天,杀了你,自然就能抹除一切痕迹!想用这种方式威胁我,痴心妄想!”
“你只是权限多一点,真以为自己在这里无所不能?”
戏谑的话音突然间响起。
玄火眼眸中瞳仁骤缩,目光从面带微笑的谢必安身边穿过,落在那尊护法神将身上。
原本威仪肃穆的神像露出如人一般的讥笑,掌中法器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只见神像抬起双手,从鬓角抹过。
“玄火,你这里到处都是漏洞,抽空该补一补了。”
是邹四九!
玄火脸色阴沉,咬着牙道:“难怪你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是有高人在后。”
“道长还是这方洞天的主人,就算有邹爷保护,想杀我还是轻而易举。”
谢必安微笑道:“但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低位名序,道长你修道数百年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就这么跟我换命,那未免太亏了一点。”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玄火面容狰狞,怒声道。
“我们想要的很简单,赵衍龙遗留在龙虎山内的道籍、权限、肉身,只要道长把其中任意一样交给我们,从今往后我们再不会打扰道长。甚至如果天师府想要迫害道长,我们可以出手帮忙,如何?”
“你们想从幽海中捞出赵衍龙的洞天?”
玄火恍然,摇头道:“晚了,天师府法篆司早就已经开始动手,你们要的东西全部都被他们收走了。”
“道籍和肉身他们能拿走,可赵衍龙以往拥有过的人仙席位,现在可还在阵部手中。”
谢必安显然早就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笑道:“道长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我把席位交给你们,万一到时候天师府突然寻来,我怎么去解释?届时我依旧是难逃一死。”
“道长你实在太过谦虚了,以你的能力和背景,肯定有办法摆平这点小事。要不然道长你也不会到现在还能安稳坐在阵部主管的位置上,不是吗?”
玄火沉默良久,扬手将一块玉佩扔了过来,落入那尊神将手中,化为一摊流水消失无踪。
谢必安见状心头一定,拱手道:“多谢道长。”
“还不快滚?”玄火拂袖喝道。
眼瞅着这尊瘟神终于跨出道观,玄火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走到门口的谢必安突然回头。
“对了,还有件小事,麻烦道长把我刚才缴纳仙元还回来。”
谢必安笑道:“我的钱,不喜欢给神仙。”
分宜县城。
葛敬一抬手,肩上的五色狮子张嘴喷出一道浅蓝华光,凌冽的寒气在空中蔓延,锋利的冰刺不断炸开,朝着李钧快速逼近的身影撞去。
阁皂符录,冰篆·寒狱!
砰!
硬度堪比钢铁的冰层炸成齑粉,李钧双拳吞吐锋锐劲力,轻易地就把冰层撕扯轰散。
五色狮子双目圆睁,兽口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一道高达数十丈的法相浮现葛敬身后,五官虚幻看不清楚,唯有双目之中青光如虹。
正一符录,灵篆·龙威!
李钧太阳穴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疼痛,食龙虎立时开启,龙虎齐至。滚滚白气穿梭口鼻,将所有的不适全部冲刷干净。仓廪技点燃鲜血,鼓噪涌动内力让他的速度再快一分。
铛!
一片凭空竖起的金属墙盾被李钧硬生生撞碎,澄然一清的视线中却没了葛敬的身影,只有那头能够释放符篆术法的五色狮子还悬停原地。
阁皂符录,金篆·匿影。
李钧眉头微皱,这一式术法他曾经碰见过。
虽然不知道葛敬如何知晓自己并没有淬炼感知类别的武功,但眼下李钧一时间确实找不到葛敬身在何处。
不过也没关系,找不到真身,那就先拿对方的道械开刀!
这头五色狮子来头不小,是阁皂山符篆技术的集大成之作,体内寄存着一名残缺的阁皂山先辈道三的神念在主持,不止能够自行释术,而且还能够吞吐回收被击散的神念,增强拥有者的持续作战能力。
唯一的弱点,就是械体强度不算太强。
至少在李钧的锋锐劲力面前不算。
五色狮子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不断激发各式篆光,试图阻挡李钧的靠近。
李钧迎术出拳,闪身抢进五色狮子的身前。可就在此刻,身后十丈外的空气荡开涟漪,葛敬的身影从一团扭曲的光线中跃出,双手掐诀,脑后浮现一片密集的光团。
阁皂符录,金篆·蜉蝣!
密密麻麻的金光如子弹般飞射而出,直奔李钧的后背。
袭击来势汹汹,李钧却置若罔闻,打算以万里关山硬抗蜉蝣炮火,拳锋不依不饶的轰向近在咫尺的道祖法器。
千钧一发之际,五色狮子发出一声低吼,身影竟在晃动间一分为三。
虚实交错,真假难辨。
李钧来不及思索,挑着最近一只挥拳砸落。拳锋落处,一只五色狮子宛如泡影消散,赫然是一道假身!
阁皂符录,复合篆法·一气化三清。
砰!
浮游金浪从李钧的后腰侧面擦过,如同千万刀剑加身,瞬间撕开一条狰狞血口。
李钧身形被撞击翻滚,砸落地面。
轰!
一抹深红色的怒焰在他的落点位置轰然炸开,冲起一条数丈高的恐怖火柱。
阁皂符录,火篆·祝融!
攻势稍停,爆炸的余波吹动葛敬的衣袍。
道人抬手揉着眉心,五色狮子趴卧在肩头,兽口吞吐着丝丝缕缕的黑烟,眼神戏谑的望着那道在火光之中若隐若现的身影。
“原来这才是正儿八经的道序三黄梁仙啊,比我想象的要麻烦。”
依旧中气十足的话音乘风入耳,葛敬面无表情,显然都在预料之中。
嘶.
狮口中重新吐出的烟气被他吸入鼻中,眼中湛然若神,激荡的神念在身后掀起道道如有实质的褶皱。
“降,还是不降?”
葛敬居高临下低头俯视,眉宇一片森然。
“我说,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话?”
焰光消散,还残留着高温的深坑之中,李钧抬手拍开肩头已经碳化的衣服残骸,赤膊的上身遍布烧痕,腰间的伤口皮肉翻卷。
“当然不止。”
葛敬威仪如神的面容露出一丝冰冷淡漠的微笑,“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
“那当然是越惨越好,不过谁让谁死,打完才知道!”
地面站定的李钧吐出一口血水,双膝轻弓,紧跟着如同拉满弓的箭矢一般,再次冲天而起,杀向葛敬。
葛敬见状轻蔑一笑,手上法诀再起,身影消失,依旧只留下那头五色狮子直面李钧。
这一幕和之前没有半点差别,葛敬已然洞悉了李钧如今的缺陷短板。
阁皂符录,火篆·徙薪!
阁皂符录,雷篆·神威!
阁皂符录,土篆·息壤!
五色狮子懒洋洋抬爪,洒出一片符篆术法,摇头晃脑,看架势又准备继续如法炮制,施展一气化三清。
“你个小玩意儿,真以为老子拿你没办法?”
“吼?”
五色狮子浑身蓦然一颤,一股无法抵抗的恐惧弥漫心头。
强烈心悸让他的神念陷入片刻的僵直,即将冲出体外的两颗虚幻狮头在晃动中消散一空。
“吼”
天势!
锋锐!
蛰官法,全开!
砰!
拳头落下,五色狮子炸成一团细碎渣子。
“唔”
葛敬的身影在李钧侧后方不远处的空气中跌出,身影摇晃,站立不稳。
道祖法器的损毁让他遭到了强烈的反噬,此刻眼前阵阵发黑。
他没料到,五色狮子中寄存的神念竟也会被李钧影响,
眼角余光扫到一道奔袭而来的凶恶身影,葛敬牙关紧咬,强行定神,手中掐指起诀。
神念不要钱似的挥洒出去,各色篆发在身前交织凝聚,浑浊土浪,湛蓝雷光,意识震荡一齐朝着逼近的李钧奔去!
可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挡得住李钧?
葛敬心知肚明,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眼中神光快速溃散。
李钧看的清楚,知道对方这是要兵解逃生!
“老子他妈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眼看点数就要到手,还能让你飞了?!”
李钧心头火起,索性不再闪转腾挪,双手交叠横档身前,以肉身硬生生撞穿这座术法汪洋,挂着冰碴和火焰的拳头轰向葛敬的腹部。
是兵解逃生快?还是身死道消快?
答案显而易见。
生死一线,葛敬眼中溃散的神光陡然一凝,嗓子里发出一声包含憋屈和不甘的低吼,双眼血色缠绕。
铮!
阵阵兵戈声回荡天穹,金光勾画成一座纹路华丽繁琐的阵法,转瞬间蔓延张开数十丈,浮现在李钧头顶,将他和葛敬一同笼罩其中!
阁皂符录,金篆阵法·翦形!
无数戟状光影如雨着落,将大地轰得震颤不休,无数尘烟滚滚而起,遮星蔽月。
整座分宜县灯火尽黯,在道法天威下瑟瑟发抖。
【获得精通点200点】
【剩余精通点432点】
“挺值钱啊,怪不得这么难杀。还好老子淬了门锻体,要不然今天就撂在这里了。”
烟尘中飘出一声自语轻笑。
李钧浑身浴血,身上不知道被扎出了多少密集的血洞,不过还能笑得出来,证明性命无碍。
李钧低头看了眼脚下几乎被拦腰打成两段的尸体,这是第一个死在他手中的货真价实的序三,确实比巴都和张希寿要强,但弱点同样也很明显。
遇见李钧这种攻高血厚,关键还能打断施法的武夫,实在太受克制。
“阁皂山的人应该快到了把?得抓紧时间跑路了。”
李钧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水,远眺西北方向,“张崇源,机会已经给你们了,总不能还要继续当缩头乌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