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武当往事
一场秋雨,一场花落。
大雪覆盖远山轮廓,转眼五年已过。
岁末的武当山正值热闹,分散在帝国各省州府,代行真武道义的分观观主们纷纷携礼回山。
一方面是年尾收关,按规矩要返回宗门评定一年得失,比一比哪家分观今年为宗门培养的好苗子多,哪家又新收了多少信徒再攒了多少香火,又为宗门新建了多少支观,扩了多少地盘。
道门虽然不食人间烟火,但也少不了人间香火。
这家业大了,自然就要有规矩来划定方圆。
要不然可管理不好这偌大一座武当山。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佳节将近,正是时候寻亲访友,拜谢师恩。
而位于武当天柱峰山腰位置的降魔殿,今天同样也是热闹非凡。
从降魔这个殿名也能看得出来,降魔殿在武当山大大小小的道殿中,主要是负责处理一些对武当不利的人或物。
其中的道序几乎都是武当山内杀力和杀性最重的一群人。
其实按理来说,像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应该是负责考核升任的太和宫和紫霄宫这种部门最是吃香。
毕竟你在山下一年布道的好坏成败,可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要打上个折扣。
可今年的情形却有些出人意料。
回山的观主们几乎不约而同,都把降魔殿当成了拜访的第一站。
这其中的原由,说穿了其实也不复杂。
因为这两年帝国的形势并不算稳定,各条序列间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从三件事便能看出其中的波谲云诡。
头一件就是在年中的时候,以龙虎山为首的新派道序前脚刚刚宣布由他们主导的黄梁梦境全面建设完成,控制中枢定名为白玉京,将划定天、地、人三等权限,各新派道门分占不等席位。
后脚就传出参与构建的各方因为权限归属问题反目成仇的消息。
黄梁权限被皇室以及道、儒、墨多家分割抢占,而同样出力不少的阴阳序却被联手赶出局,半点好处都没捞到,叫嚣着要让龙虎山等道门付出代价。
第二件则是在发生在八月底的一次朝会上。
和往常一样,重病缠身的隆武皇帝依旧没有出席。
按照惯例,大家该说说,该吵吵,走走过场也就了事。
可就在将要散朝的时候,以往一副老好人模样的儒序新东林党党魁却突然提议,由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兵序来接任空缺的兵部左侍郎一职。
朝堂内外,顿时一片哗然。
兵部那是什么地方?
武序的禁脔!
这些武夫的仪轨虽然不需要庙堂官职,但这层身份在武序门派中,却是地位和势力的象征。
一家门派中若是有人能够进入兵部任职,那该门派所在的州府内,它就是当之无愧的领头之人,最强门派。
这在争抢地盘、吸纳新人等方面,有数不尽的好处。
更何况,庙堂官职还是利用帝国平台攫取资源的入场券。
要想入座这张餐桌,分食万民盛宴,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可不行。
不过积威深重的隆武皇帝还没咽气,所以各家序列暂且还有所收敛,不敢吃相太过难看。
即便是行事作风霸道的武序,也只是和墨序联手,垄断了兵部和工部的职位。
可现在新东林党这番做法,无异于当着武序的面,把手伸进了自己的怀里明抢。
而且新东林党帮着出头的,还是一直以来被武序视为懦夫和废物的兵序。
这可就是在恶心人了。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要不是有人拦着,这名新东林党魁恐怕当场就要被送去见自己的孔先师。
一场问候对方八辈祖宗的骂战持续了半天,武序众官却突然发现这次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有点出奇的多。
以往经常被自己拳打脚踢的黑衣宰相和羽衣卿相之流自然不用多说,他们要是有天不跟自己唱反调,那才是怪事。
但连法序、农序这些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官员,这次居然也有胆子跟着站队表态,这可是多年不见的稀罕事。
虽然这份提议最终还是没能通过,甚至在散朝之后没几天,那名被推到台前的的倒霉兵序就当街被人拆成了一地碎片。
但这件事背后透露出的各方态度,却是耐人寻味。
上述的两件事看起来似乎都跟不入黄梁,也不入朝堂的武当山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不久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却让这些分观观主们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二十四节气的大雪当天,龙虎山当代张天师亲自徒步上了天柱峰,拜会武当山现任真人。
这在整个大明帝国的道序之内,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要知道自从血肉肢体的替换法门出现之后,道序之中便出现了新老道统之争。
而领衔新派和老派的势力,正是有道门祖庭之称的龙虎和武当。
所以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龙虎和武当之间大小摩擦不断,门中弟子都有不少死在了对方的手中。
人命血债本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冤家结起来容易,要解开可比登天还难。
况且在近几十年内,龙虎、阁皂、茅山、青城等新派代表性宗门日益做大,信徒与日俱增,观众香火昼夜通明。
将心炁奉为圭臬的新派道路,已经有成为道序主流的趋势。
而张天师的这个举动,却无异于是在向武当低头,向以真气为正道的老派低头。
因此虽然外界并不知道两位道序巨擘会面之时的谈话和目的,但这场道统之争却似乎已经盖棺定论。
武当上下欢呼雀跃,风头一时无两。
随后一道法旨便从朝天宫传出,一是武当门人不得再提新老之别。
二是要求各分观放下往日芥蒂,和当地新派道观和睦相处,共同抵御任何敢于进犯道序的势力。
这道法旨对于宗门内的武当门徒来说,或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大不了就是以后不再当面辱骂那些幡鬼就行了。
在武当门徒看来,那個所谓的黄梁梦境浑然就是一把万魂幡。
一群放弃了血肉和七情六欲的鬼魂们按大小辈分前后排位,美曰其名白玉京。
可对于这些分观的观主们,身上的压力可就大了。
大家以往积攒的仇怨怎么化解就是一个相当棘手问题,不可能说放下就能放下。
更重要的是新派这些人的仇家可不少,这共同抵御的命令一下达,岂不是自己在给自己找麻烦?
当然,这些腹诽和不满只能藏在肚子里,朝天宫的法旨谁也不敢不遵行。
因此在这样的背景下,这降魔殿的地位可就水涨船高了。
毕竟这摩擦多了,分观难保会遇见一些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儿。
在这种时候,就需要降魔殿的人下山来帮忙处理了。
虽然不见得降魔殿会因为自己这份薄礼就给出什么特殊的照顾。
但能把关系处的亲密一点,那肯定是错不了的。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仙之常情嘛。
“道祖保佑,新岁安康!”
“清平如意,吉庆遂心。”
赵衍龙嘴里一边说着吉祥话儿,一边双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礼物,手上真气一吐,大概就明白了其中是个什么物件,又有多少分量,嘴角笑容的弧度也随之变换。抿着嘴微笑,这礼就只是一般。
要是笑得露了牙,那这位师兄就是诚意十足,一会在斋席里该上座。
如果嘴角往下掉了,那可就要留心记一下对方道观的名字,留不留下来吃饭,就要看上面的意思了。
五年时光,在赵衍龙的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他的个头还是和五年前一样,半点没见长,不过身材倒是越发粗壮。
剪裁妥帖的道袍裹在身上,肚皮位置却撑出一抹圆润起伏,配上一张似乎随时都是笑眯眯的圆脸,一点都不像是降魔殿里的道序。
反倒是站在他背后的陈乞生,堪称是武斗道序的标准模板。
道袍宽松,却还是一眼便能看到双臂的肌肉轮廓,剑眉冷眼,腰背笔直,身姿挺拔,杵着那里就是一柄出鞘利剑。
但今天这种场合,可不是降妖除魔。
整个降魔殿中,还真就只有赵衍龙这个异类有本事能够拿捏好尺度,掌握好分寸。
所以在山道广场迎来送往这个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一阵忙活,殿前的山道上终于没了客人的身影。
赵衍龙也放松下来,抹了把嘴角泛起的白沫,装模作样的敲着后腰,朝着旁边打下手的道童吩咐道。
“那谁谁,去给师兄我搬把椅子来,顺道拿一壶茶水给我润润嘴。一个个杵在这儿没点眼力劲儿,这降魔殿要是离了道爷我可怎么办?”
狐假虎威正得意的赵衍龙回头朝着陈乞生招了招手。
“师弟你看到没有,就冲这股热闹的势头,等过了今年,这满山的宫宫殿殿谁还敢小瞧咱们降魔殿?说不定回头咱们就该搬家,往天柱峰顶再挪挪位置了。”
和满脸喜气的赵衍龙不同,陈乞生皱着眉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师兄我懂,不过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赵衍龙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无外乎就是咱们身上的担子重一点,以后要处理的任务多一些罢了。咱们武当如今可是名副其实的道门祖庭,帮其他兄弟门派分担分担也是应该的。”
“再说了,这里面的好处可比坏处要多多了。”
赵衍龙朝左右谨慎的环顾一圈,这才压着声音说道:“你知道那龙虎山张天师上山之后,跟咱们真人都许诺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陈乞生随口回道。
其实这座梦境轮回的主角是赵衍龙,陈乞生则是通过后门手段强行介入其中,所以陈乞生自身的记忆并没有被消除。
所以他其实是知道这段历史的。
虽然后来随着武当被灭,大部分的真相已经消弭在岁月之中,但从一些残留的细枝末节,陈乞生还是大概能够猜得出来其中发生了什么。
但是作为入梦之人,他始终牢记邹四九的提醒。
千万不能以后世之人的身份和记忆干扰当前的梦境进程。
否则在失去人物代入之后,轻则会导致自己脱梦,重则会引发梦境的崩溃。
因此在这段漫长的梦境岁月之中,陈乞生一直将自己视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武当山道序。
任何和当前身份不符合的话和事,一概不去触碰。
“不再试图跟我们争夺道门祖庭这份气运自然不用多说,我听说新派各门还会让渡一省之地那么大的基本盘给我们!”
“除此之外,还有涵盖财法侣地各方各面的海量资源,其中就包括一批叫什么天轨星辰的道祖法器。”
赵衍龙指着头顶,瞪大了眼睛说道:“据说这东西可是那黄梁梦境的核心成果之一,平日间就挂在咱们的头顶上,眼睛看不着,但你只要用神念一召唤,立马就会降下威力巨大的雷劫。而且使用的门槛很低,像我这样的序八黄庭徒都能使用。这以后咱们外出行走,谁还能是咱们的对手?”
天轨星辰的使用门槛是权限,而不是神念。
龙虎山显然没有说实话。
陈乞生心头了然,嘴上却反问道:“真那么厉害,龙虎山舍得送给我们?”
“他们当然舍不得,可他们没选择啊。”
赵衍龙笑道:“我听说他们现在的处境可是水深火热,一方面是因为朝堂上的那些肮脏事儿,武序对他们的敌意越来越强。另一面是因为分赃不均,阴阳序言明了要找他们的麻烦。”
“这个时候,他们可没那个能力再跟咱们掰腕子了。不止如此,他们要是不抱紧咱们的大腿,那随时都有可能要被别人掀了自己的锅灶。”
陈乞生摇了摇头:“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着他们没安好心。”
“管他那么多,东西到手不就行了?而且我也是听人道听途说,是真是假谁知道呢?”赵衍龙耸了耸肩头:“不过啊,我倒是听咱们殿主说过一句话”
赵衍龙咳嗽了两声,模仿着降魔殿主汪常真的语气和神态。
“这天下的道门,那都是一个家门里唇齿相依的兄弟姊妹。我们和龙虎山是两个年纪最大的哥哥,虽然在关于怎么管理这个家上面有分歧,但不管怎么闹也绝不能分家,更不能放任自己的兄弟姊妹被人欺负而不管。”
“千万道门,一家道人。”
赵衍龙佝偻着肩背,声音沙哑,却是掷地有声。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的道观中突然响起宏大钟声,人声骤然鼎沸。
赵衍龙脸上顿时笑意,顾不得刚刚搬来椅子和茶水的道童,抓起陈乞生就往观内跑去。
每年岁末,降魔殿都要对今年在任务中表现优秀的门人进行表彰,赐下各种丹药、功法和道械。
赵衍龙入山多年,到今天还被困在序八的水平,自然是没戏。
可陈乞生却不一样,他早已经晋升序七护法乾道,在同期入山的师兄弟中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而且在执行任务中表现杰出。
说的直白一点,就是陈乞生杀过的其他序列的从序者够多。
赵衍龙一早就托关系打听好了,在这次的表彰中就有自己师弟陈乞生的名字。
一个分观走出来的师兄弟,那就等同于一个娘生出来的娃。
陈乞生扬名,那就是给我赵衍龙长脸。
这种大事怎么能缺席?
赵衍龙拽着陈乞生一路狂奔,等赶回观内的时候,连那钟声都还没敲完。
彩带交织的法台上,前来观礼的宾客们尚未落座,一切都还早。
可赵衍龙却是一脸焦急,手忙脚乱的整理着陈乞生的道袍,这边扯一扯褶子,那边正一正发冠。
嘴里还在不断埋怨着陈乞生不修边幅,自己明明给他做了好几身新道袍,结果臭小子却一件都不穿,白瞎了他一番苦心。
等陈乞生好不容易劝说他停手之后,赵衍龙又开始嫌弃台上的主持法师废话太多,肚子里墨水太少。
新岁年年都要过,这些吉祥话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了,谁有兴趣听你在这里絮叨?
浑然不觉他嘴里的碎碎念远比台上的人还要多得多。
终于等到祭天祭道的繁琐流程一一走完,那边殿主汪常真刚刚现身,赵衍龙便迫不及待的蹿到近前,也不管周围坐的都是各分观的观主,更不在意周围投来的轻蔑目光,自顾自翘首以盼。
当听到殿主汪常真手捧法旨念出陈乞生的名字,亲自赐下一柄寒光凛冽的锋利飞剑。
赵衍龙这才心满意足的砸吧了下嘴巴,埋头揉着自己发红的双眼。
啧啧,这飞剑可厉害了。
光是看着就让人眼睛发疼。
新岁年年都要过,今年真是格外的有滋味。
“好样的!”
以往为人最是奸滑的赵衍龙,今天却似乎忘了尊卑礼法,在法台下大声拍着巴掌。
昂首挺胸,顾盼之间仿佛今日到场的千百人都是远来客,唯他是此间主人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