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秋风
    南城大营，右金吾卫驻地。
    “高大人，上原王氏府邸门前发生大规模骚乱，我们是否要去维持秩序？”
    “大规模骚乱？上原王氏门口？”
    高敬有些纳闷。
    “上原王氏门口还能发生大规模骚乱？难不成又是那些不长眼的暴民？”
    向他禀告的金吾卫士兵吞了口唾沫：“好多……好多人，还有……广陵王方未寒带领的东宫卫率部队。”
    “方未寒？”高敬这下彻底坐不住了，“你的意思是，广陵王方未寒带着东宫卫率部队和百姓把上原王氏的府邸给围了起来？”
    他倏地站起身来，一把揪住那士兵的领口喝问。
    士兵惶恐不已地回答：“对对，就是这样。”
    高敬松开他的脖子，缓缓跌坐回自己的座椅上。
    “……他妈的。”
    他暗骂一声。
    渤海高氏虽然与上原王氏不算太熟，但明面上还是河朔世家的一部分。这个时候他若是袖手旁观，势必事后会遭致上原王氏的报复。
    但是让他和方未寒起正面冲突？这个胆子高敬当然也没有。
    那方未寒背后可是萧家和谢家！这两个家族一文一武，只要他们愿意，几乎能够兵不血刃地将渤海高氏玩崩，高敬拼命讨好谢令婉，好不容易在她那里混了个面熟，现在又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他必须从这左右为难的局面中脱身。
    “你先出去吧。”
    高境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
    传令兵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待到他忙完别的事情再度回来的时候，却惊骇地发现，自家统领的主帐和周围的几间营房全都冒起了滚滚浓烟。
    秋风拂过，房梁上窜起一丈高的火苗，升腾的热浪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右金吾卫驻地化作一片火海。
    高敬的大吼声响起：“救火！快救火！”
    ……
    一辆马车停靠在天街的路边。
    “公子，情况有变。”
    一位精干的干瘦老者朝着马车内的人低声说道。
    邢忱，木五行六转修士，擎火书院的院丞。
    擎火书院现存有三名六转五行修士。其中，院长石当流明面中立，实则偏向于皇帝。邢忱担任王家供奉，是上原王氏的人。而剩下的于慎则是谁都不帮，看谁不爽骂谁。
    江衫负责保护王暾的安全，而邢忱负责保护的正是族长的继承人，上原王氏的嫡长子，王伯光。
    “我们派往左金吾卫的人连冯习的面都没有见到，就直接被赶了出来。他们看起来是铁了心不和我们站在一边了。”
    “正常，冯习是陶琰的旧部，当时为了让他上位，陶琰交出了九边东三镇的镇守使任免权。他和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王伯光淡淡说道，“无妨，本来也没指望左金吾卫能够帮上忙。右金吾卫呢？高大人怎么说？”
    “右金吾卫……”邢忱叹了口气，“许是因为天干物燥，右金吾卫的营盘突生大火，几乎烧掉了半个营盘，据说连高将军的主帐都被殃及。他们现在正忙着救火，根本无暇前来镇压民变。”
    “哦？”
    王伯光讥讽地笑道：“火势这么严重？还能给高大人的主帐给烧了？”
    “哼……这老滑头。”
    他摩挲着腰间的王字玉佩，闭口不言，陷入思考。
    等了一会儿之后，刑忱忍不住了：“公子，恕我直言。我们现在耽搁不起更多的时间了。”
    “如果左右金吾卫指望不上，上原王氏在京城附近就不再有能够调动的军队。那也就意味着，我们无法通过强制性手段解决这次的危机。”
    刑忱还有句话没说。
    上原王氏其实可以有强制性手段。
    长明城中，上原王氏的六转世家供奉就有两位，外加几名世家族老，以及更多的五转修士，至于青云四步的修士更是数不胜数。
    他们的人数虽然略有不足，但倘若大开杀戒，自然能够轻易解决这次的危机。
    但这是下下之策，与以命搏命无异。除非族人的性命受到威胁，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用。
    “各地驻防军队以及并州兵骑又太远，一时无法赶来。中书大人还被困在府邸之中，全等着我们挽救颓势。”
    刑忱急切地拱手说道。
    “请公子现在立刻与我赶赴洛京，事到如今，只有借助全体世家的力量才能挽救危局，还望公子莫要再犹豫！”
    方未寒提出的两个条件之一便是全面废止人牙子组织，这对于全体世家都是不可接受的条件。刑忱提出的方法，的确是眼前能够缓解危局的最好方法。
    “不，我们现在去洛京不能改变任何局面。”
    王伯光摆了摆手。
    “为什么？”
    “因为已经有人比我们先到了。”
    他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东方，那里是洛京的方向。
    “方未寒此人称不上是深谋远虑，总是意气用事，但他有个好习惯。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会和自己的心腹帮手商议一番。”
    “我们能够想到的，谢家幽兰也能够想到。”
    王伯光冷冷说道。
    “我们这次被他占了先机，本来便在时间上处于不利的地位。不出所料的话，那谢令婉现在已经抵达洛京。陈郡谢氏掌握的秘密实在太多，有她在洛京，我们几乎不可能说服那些世家一起施压。”
    “王旼的人竟然做出这等为天理不容的残暴之举，让家族陷入如此被动局面之中，他们必须为此负责。这个青州刺史我看他是不要做了，干脆引咎辞职作罢。”
    “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想办法力挽狂澜，而是想办法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王伯光掀开马车帘子跳下，眼前是一座雄伟古朴的宫殿。
    “事情的症结归于方未寒，而解决方未寒的问题，我们还需借力打力。”
    “这东宫之主，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答案的。”
    ……
    ……
    马蹄声细碎，车轮滚过崎岖地面，车轴吱呀作响。
    少女的鬓发随风飘摇，她仰着脑袋，湛蓝的天空仿佛都映照在她的瞳孔里。
    “大小姐，洛京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侍女的声音恭敬响起。
    “嗯。”
    在侍女的搀扶下，谢令婉优雅地自马车上走下。
    秋风吹来，她裹紧身上的雪色大髦。
    马车停在一处奢华的庄园外，庄园正门处迎接她的，是一位笑眯眯的老人。
    “令婉见过爷爷。”
    少女躬身行礼，仪态无可挑剔。
    陈郡谢氏的族长，陈郡公谢明任。任何一个见过他的人都会说这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头，但鲜有人知道，一个只会和善的老头无法掌控一个庞大的世家。
    听见谢令婉的招呼，谢明任并未说话，而是带着笑意观察了她片刻。
    “看起来，我的孙女这段日子过得还不错？”
    他意有所指地说。
    谢令婉微笑着回答：“无疾无灾，无苦无难，自然是过得不错。”
    “你小时候总是不觉得伱爷爷的眼界高远，怎么样，现在终于相信了？”
    谢明任呵呵笑道。
    “我当时做出那个决定，几乎谢家中的所有人都保持反对态度。我想他们现在估计都后悔了吧。”
    谢令婉知道他说的“那个决定”是指的与方遵订下婚约的事情。
    平心而论，谢令婉对于自己这位爷爷的观感很复杂。
    一方面，给自己造成诸多苦难的主要原因是谢略的擅自决定，和谢明任无关。但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谢明任的默许态度，谢略才会行事愈发肆无忌惮，甚至堂而皇之地开启陈郡谢氏内部的争斗。
    谢明任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而他的子女则如同王座下的一个个大臣。王者高居龙椅之上，冷酷地看着下方的大臣相互厮杀。
    “想来大概是这样的。”
    谢令婉微笑着附和道。
    谢明任有些不满地砸吧下嘴：“小时候你对爷爷可亲了，现在竟然也换上了这般客套而疏远的态度。哎……真是有了夫君忘了爷爷……”
    “爷爷……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谢令婉面上的微笑依旧完美到无可挑剔。
    “好好好，说正事说正事。”谢明任无奈地摆摆手，“人我已经帮你喊来了，有什么话，你进去直接说就行。”
    “记住，令婉，你永远是陈郡谢氏的骄傲。”
    他压下笑容郑重说道。
    “在我死后，你就是下一任的陈郡谢氏族长。”
    谢令婉沉默片刻：“……爷爷，我已移族除籍，现在已经算是东山谢氏，而非陈郡谢氏。”
    “都一样，这只是个名字而已，别说东山谢氏，西山，北山，南山都行。你以后想叫什么叫什么。”
    谢明任笑眯眯地说。
    “只要你还喊我爷爷，这家族就注定是你的。”
    少女对此表示不置可否，只是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她推开会客厅的正门，众多世家的话事人已经列坐在大厅之中。他们将这宽敞的大厅挤得满满当当，一眼看去竟然有数十人之多。
    怕是大周上下有名有姓的实权世家代表全都汇集在了这间屋子里。
    “诸君践约而至，令婉不胜感激。”
    少女落座于主位，微笑优雅而大气。
    “相信各位对我今天想要讨论的话题也有所耳闻。”
    谢令婉平静地说道。
    “我想要各位，将人口买卖的生意尽数移交给我东山谢氏。”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一片哗然。
    众世家代表交换着眼神，都是皱眉摇头的表情，显然大多不太情愿。
    一名世家的族长开口：“谢小姐，恕我直言……”
    “我将用市面售价三倍的价格收购各位手中滞留的人口。作为垄断人口交易的代价，陈郡谢氏将会退出西北商道和上谷榷场的竞争，并转让名下百余处场地的所有权。”
    谢令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
    “丝绸商路和榷场贸易？”
    “她竟然能够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
    “这……”
    “她疯了吗？”
    西北商道和上谷榷场的总营收不在人口贸易之下，但与人口贸易不同的是，做这些生意不会受到百姓的冷眼相待。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谢令婉的这种行为都是稳赔不赚的买卖。
    一阵议论声后，会客厅内重归寂静。
    “谢小姐，你确定你能够代表陈郡谢氏和东山谢氏的态度吗？”
    “我是谢令婉，我很确定。”
    “那么，成交。”
    ……
    ……
    “公主殿下，我希望你能够前往庆信坊的上原王氏驻地，劝说广陵王方未寒离开。”
    王伯光作揖说道。
    方棠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答应。
    “王舍人这是要让孤出面当恶人呀。”她笑了笑，凤眸眯起，不怒自威。“广陵王殿下是孤的卫率，他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孤不会多加阻拦。”
    “我从未说过要让公主殿下当恶人。”
    王伯光笑了笑。
    “这件事情是上原王氏行事不周，但若是让广陵王继续这般胡闹下去，大家都不好收场。我们可以答应他提出的两个条件，但绝对不是以被威胁的方式。”
    方棠轻轻敲了敲桌面：“王舍人有话不妨直说。”
    “很简单，我想和殿下达成一笔交易。”王伯光淡淡说道，“上原王氏会答应方未寒提出的两个条件，但殿下需要前去劝说方未寒离开。”
    “与此同时，等到殿下登基之后，我可以做主，将五成的擎火书院准入名额交给殿下。”
    五成的擎火书院准入名额是一笔相当大的财富，相当于掌管了大周近乎一半的官员任免权力。
    只要有了这些名额，那些存在于她脑海中的计划便可以提早展开。
    像是科举制……这种真正能够动摇世家统治基础的制度。
    “至于其中如何操作，全凭殿下做主。”
    王伯光笑着说。
    “毕竟，在那些百姓看来，上原王氏本来是不想接受条件的，直到殿下出现。”
    “这样一来，殿下得到了百姓的爱戴，百姓的怒火和冤屈也得以发泄，我们也减小了损失，可称得上一句皆大欢喜，不是吗？”
    方棠：“……”
    真的皆大欢喜……吗？
    少女一眼便看清了王伯光的真实目的。如果按照他的这个计划，整个事件中的所有人都会得利。
    百姓的怒火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只需上原王氏低头，他们便会满意散去。
    上原王氏的颜面得以保留，及时止损。
    自己获得了河朔世家的友谊以及擎火书院的准入权，是本次事件的最大获利者。
    但……方未寒怎么办？
    站在他的角度，他会理解自己的做法吗？
    他想要的是上原王氏的名声扫地，而自己却擅自破坏了他的谋划，将获得的利益归在自己身上。
    上司抢走属于下属的功劳，让下属打了白工，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况且自己和他无亲无故，他又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自己有什么可犹豫的？
    方棠，你快答应啊！
    她双手紧握，下唇微微咬着，指尖被捏得有些发白。心脏悸动如烈火烹油，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呐喊着：不要说出那句话！
    少女深吸一口气，眸中满是不忿与倔强。
    没有什么能够扭曲我的意志！即使是超凡力量也不行！
    你不是不要让我这么做吗？那我偏要这么做。
    “孤同意了。”
    方棠抬起头，落落大方地答应道。
    “公主殿下，合作愉快。”
    王伯光笑着作揖。
    秋风乍起，殿外蝉声凄厉，发出将死前的最后歌唱。
    广陵王府之中，白衣胜雪的少女眉尖微微蹙起。
    河图光点闪烁，气运竟然有所偏移。
    “方……棠？”
    她的月眉皱紧，眼底掠过一丝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