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经司总衙。
屋宇深处,有一座看守极其严密、丝毫不弱于诏狱的监牢。
苏云青这两年来过不少次,但是牢内的狱卒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位提举大人会套着枷锁走进来。
一间看似普通的牢房内,苏云青顶着枷锁坐在一张椅子上,奉许太后懿旨将他捉拿下狱的沈毅则坐在他对面,旁边还站着几名精光内蕴武功不俗的高手。
“苏大人,这两年我在你手下做事获益匪浅,一直都很敬佩你的为人。”
沈毅抬手捏了捏眉心,满心不解地说道:“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像你这样久经风雨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糊涂事?”
苏云青腰杆挺直,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沈毅见状便挑明道:“你身为织经司提举,竟然将大量机密卷宗私下交给秦国公,太后得知此事勃然大怒。苏大人,不论你和秦国公有怎样的私交,都不能做这种践踏织经司章程的事情啊。你在织经司待了近二十年,难道不知这个衙门只忠于天家,暗中结交文武大臣是极犯忌讳的事情,更不必说像秦国公这样的实权武勋。”
苏云青依旧默不作声。
沈毅也不着急,摇头道:“说实话,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京察风波爆发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京中竟然有人比织经司掌握的隐秘还多,一次性将那么多官员拖下水。后来我暗中一查,发现很多官员的把柄都清晰地记录在织经司的卷宗里,而且明显有被人动过的迹象。凡走过必留下脚印,这可是当初秦提举教导我们的道理,你为何觉得自己能够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苏云青终于开口问道:“伱究竟想说什么?”
沈毅目光微凝,他很清楚面前的阶下囚是怎样的性情。
这位曾经的顶头上司孑然一身,父母兄弟姊妹近二十年前便不幸死于景廉人的屠刀之下,如今亦无妻儿,只纳了两房小妾。
对于天子来说,这种连后代都没有的官员毫无疑问是孤臣的绝佳人选。
但是在另外一个角度看来,没有后代就意味着没有软肋,而苏云青从织经司最底层做起,又在边疆和敌国奸细斗了十年,心志如城墙一般坚韧,想要洞穿他的心防难比登天,这就是沈毅没有一上来就动刑的原因。
沈毅拨动着茶碗盖,淡淡道:“你与秦国公暗通款曲的事情证据确凿,只要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凌迟便是你的下场,而且你的罪证会铭刻在史书之上,从此遗臭万年人人唾弃。”
苏云青微笑道:“这般说来,我还有补救的机会?”
沈毅亦笑道:“太后相信你只是一时犯糊涂,如果你愿意交待勾连秦国公的细节,最好是能交待他怀有不臣之心的证据,至少你可以不用死,而且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也将封存。至于官复原职这种事,我不能给你绝对的保证,不过只要你表现得足够坦诚,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两人平静地对视着。
片刻过后,苏云青悠然道:“我从未让人将织经司的卷宗交给秦国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毅微微皱眉道:“苏大人,你莫不是将其他人都当做傻子?现在已经查明京察风波里,那些官员的把柄是秦国公暗中派人泄露,而且织经司里刚好有对应的卷宗。谁不知道你和秦国公是故交,当初在淮州境内多次共事,光靠这一点就能定你一个内外勾连之罪。”
苏云青望着这位曾经的下属,从容道:“就算你真拿到了秦国公是幕后主使的证据,此事也和我无关,或许是秦国公自己来织经司拿到的卷宗。”
沈毅闻言生生被气笑了,阴恻恻地说道:“苏大人,您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沈提点莫非忘了——”
苏云青面无惧色,不疾不徐地说道:“建武十二年,织经司前任提举秦正授陆沉干办一职,时至今日都没有取消,后来秦正遵从先帝旨意,将提举玉牌赠予陆沉,他可以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以任何手段查阅织经司的卷宗,这块玉牌同样还在秦国公手中。”
沈毅怔住,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苏云青的语调带上了几分锋利之意:“我不清楚秦国公有没有让人插手京察风波,不过若仅仅是调阅织经司的卷宗,他的权限不在你我之下,有何稀奇呢?沈毅,你肆意构陷上官罪大恶极,就算能瞒得了一时也瞒不过一世,我劝你还是别浪费力气了。若要屈打成招尽管动手便是,苏某确实也想见识见识我们自家的手段。”
沈毅目光阴沉,沉默片刻后寒声道:“看好他,明天日落之前,他必须要好好活着。”
“遵命!”
旁边几名心腹凛然应下。
沈毅随即起身大步离去。
走出阴暗潮湿的牢房,感受着外面明媚的阳光,沈毅的心情却有些压抑。
稍稍平复心绪之后,他对一名心腹低声道:“你去告诉李大人,苏云青这边很难进一步打开突破口。”
“是!”……
平康坊,尚书府。
听完李锦山的转述之后,李适之神情镇定,对坐在对面的景庆山问道:“你有何看法?”
景庆山沉吟道:“兄长,苏云青的反应属于意料之中,此人的心性比秦正更为孤绝,这么短的时间里想要动摇其心志本就不太现实。从大局来考虑的话,其实苏云青是否倒戈不太重要,只要太后明天将他和陆沉勾连的证据摆出来,再加上兄长的其他准备,足以让绝大多数人相信陆沉有弑君的动机和能力,只不过……”
见他欲言又止,李适之示意李锦山退下,然后问道:“你有顾虑直说便是。”
景庆山点了点头,缓缓道:“兄长难道不觉得,苏云青表现得太从容了,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抵抗的意图,而且陆沉这两天也没有异动,他从来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眼下明知大难临头却如此平静,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这世上哪有万全之策。”
李适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而道:“其实我倒是希望陆沉动一动,而不是一直龟缩在国公府里。若是他走上暴力对抗这条路,我们反倒会省去很多麻烦。”
景庆山很快便反应过来。
眼下京中的局势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点,各方势力虽然在怀疑陆沉,但是在见到足够的证据之前,他们不会轻易下定决心,这也是李适之和许太后必须要按照朝廷规矩行事的原因。
破坏容易,凝势很难。
只有让陆沉顶替弑君叛贼的名号,李适之和许太后才能名正言顺地掌控大权,否则这桩弑君案就会变成一個深不见底的泥潭,最后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
如果陆沉无法沉住气,强行用暴力破局,那么他就会站在朝廷和江南十三州的对立面,李适之完全不需要费心筹谋,便可牢牢握着大义名分。
李适之知道景庆山依然担忧,继续说道:“从昨天清晨开始,秦国公府外围便已经布满我们的人手。在没有给陆沉定罪之前,他们确实不能明火执仗地攻进去,但是我至少可以确保一点,陆沉和外界的沟通已经被切断,他这会都不知道苏云青已经被下狱。”
景庆山心中微松,点头道:“这样一想,他确实没有太好的法子破局,孤注一掷是下下之策,只能等边军精锐赶来。”
“我在淮州境内布置了大量眼线,目前还没有收到消息表明边军已经南下,但是依我对陆沉的了解,他这次回京不可能没有准备,说不定这个时候定北军和飞羽军之类的精锐骑兵正在南下的途中,只是选择了一条我们很难猜到的路线。”
李适之放下茶盏,平静地说道:“边军来到江南便是无根之木,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会给陆沉继续拖下去的机会。无论他布置了多少后手,边军从渡江到抵达京城需要不短的时间,而这就是陆沉这几天极为克制的根源。他想用这种手段麻痹我们,等边军精锐出现在京城外面,那个时候他便有了一定的底气。”
“所以明天……”
“明天必须动手,要让陆沉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要陆沉一死,真正会鼓噪的边军最多只有两三万人,届时我们已经裹挟整座朝廷,耐心收拾他们便是。就像当年杨光远何等威望,最后又有几人为他舍生忘死?造反不是儿戏,世情冷暖才是常态,终究只是人死如灯灭而已。”
李适之神情肃然,又叮嘱道:“明天的朝会,你不必再出面了,以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苑玉吉将高家兄弟带回京城,苏云青和陆沉的关系会被公开,再加上金巧兰当众指控陆沉是弑君主谋,这些证据便足够让绝大部分人信服。”
景庆山长舒一口气,放缓语气道:“如此甚好。”
他旋即起身行礼告辞。
李适之亲自将他送到门外,然后折返内宅书房,开始做最后的布置。
一夜几近无眠。
天明之时,李适之喝下半盏参茶,精神依旧矍铄。
崔余定定地望着他,问道:“今日要我出手吗?”
“需要。”
李适之没有矫情作态,坦然道:“等到宫中大局将定之时,你带着我提前安排的一千死士前往秦国公府,撕碎陆沉安排的岗哨和护卫,控制住陆通以及所有陆氏族人,这样可以彻底扑灭陆沉的希望。”
崔余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你找来了阴千绝等人,其实可以让他们去秦国公府,我潜行入宫暗中护你周全。”
李适之凝望着他的双眼,心中涌起几分感慨,最终点头道:“好。”
半个时辰后,李适之登上平稳的马车,在长随和护卫的簇拥中,朝皇宫逶迤而去。
阳光明媚,风和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