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摆满菜肴,特色是一道胡萝卜炒牛肉,和一钵子冬瓜排骨汤。
李建昆手把手教会两位厨娘的、几道使用应季蔬菜的中国菜之其二。
哪怕入住红房子有两天,苏娃依旧免不了暗自感慨,真是豪奢啊,如今的经济环境之下,不知道克里姆林宫里能不能供应出这样的大餐。
女孩没觉得自己这个私人助理就一定要高人一等,帮衬着佣人先舀好三碗冬瓜排骨汤,李先生那份几块冬瓜搭配一根排骨,更多的汤水,富先生那份更多的排骨,盛给波波夫先生的那份和富先生一样。
本想劝波波夫先生先喝些汤暖暖胃,后者浅尝一口李先生拿出的中国酒后,一下子像是发了疯,捧着酒瓶好似找到失散多年的妻子。
“哇喔!爽!这是什么酒?”
“二锅头。”
“够劲!不是我吹牛,你如果有很多这种酒,在这个国家你能成为神!”
波波夫一点也没有分享的意思,紧紧抱着酒瓶,再次提瓶咕噜一口,心花怒放。
乖乖,这是什么琼浆玉液?
感觉以前喝的都特么是工业废水。
“要多少有多少。”
李建昆侧头看一眼管家老伊万,后者快步离开,很快又送来一瓶正儿八经来自苝京牛栏山的二锅头,老伊万替李建昆斟好酒后,后者隔空提杯,笑呵呵问,“所以波波夫大队长意下如何?”
波波夫微抬酒瓶,嘬一口后,收敛笑容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多事。”
“比如?”
“干掉某个黑道教父。”
波波夫突然又嘿嘿一笑,指指手中酒瓶道:“别怪我涨价,低于十瓶,少喝一口万一死了,我都感觉亏惨了。”
“何必要死呢,一个人有风险,召回你的旧部,还不是杀猪切菜?”李建昆笑容晏晏。
“呵呵。”
波波夫不再理会他,瞄中一盆蔬菜沙拉,不待苏娃起身替他夹一些,连盆端到怀里,一口沙拉就一口酒,快活似神仙。
苏娃冲李建昆和富贵歉意一笑。
李建昆示意无碍,夹起一筷子胡萝卜炒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小抿一口二锅头。
“波波夫,你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对吧?”
正在飘飘欲仙的波波夫,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关于一个优秀士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李建昆左思右想,排除掉战争创伤后遗症,始终没得出合理的答案。
直到哼哈二将通过谢尔盖区长的门路,把一份关于波波夫并不详尽的资料,送到他手上,他才逐渐恍然过来。
如果一个人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
自然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或生或死,区别不大。
“看得出来,你肯定不失望。”波波夫讥讽道。
“那当然,我人生得意,如果这个世界真的令我很失望,那我就改变它,而不是像你这样,破罐子破摔。”
“啊……是,你是能改天换地的大人物,我等小民只配舔你的皮鞋。”波波夫翻个大白眼。
“小民?你?不,你现在连坨狗屎都不如。”
铛!
瓶底砸在红木餐桌上。
苏娃吓一大跳,餐盘里的美食也变得不那么香甜。
富贵一脸憨笑望向她,示意她递给自己那盘烤牛排。
站在一旁的管家老伊万,头垂得更低,不去看不去听。
波波夫忽地又笑起来,拎着酒瓶起身,“我这坨狗屎就不影响你食欲了,三瓶酒我会还,按照我的规矩。”
说罢,一边仰头灌着酒,一边向屋外走去。
脸上有股得意之色。
“不用了,遇到一滩扶不起的烂泥,当我喂狗。”
“你特么知道什么?!”波波夫陡然转身,怒喝。
一杯二锅头被李建昆喝出茅台的感觉,不是装逼,实在太辣,只能细抿,好像在品,“不就是不知道为何而战了嘛。”
波波夫缓缓睁大眼睛,什么妖孽啊这是个?
就算对方手腕通天,能拿到关于他的所有资料,但是他的心里想法可不会体现在档案资料上。
是,他确实不知道该为何而战了。
这不亚于信徒某一天发现自己所信仰的主,根本不存在。
为什么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是很长时间内,很多事情引发的情绪的不断积累,最终爆发,压倒一切。
比如他最后一段军旅生涯。
他为国家荣耀和世界和平而出征,在那片异国战场上,他和他的队员们出生入死,枪林弹雨中难免会有人倒下,亡魂永远留在异国他乡。
曾几何时,他们认为这是最终归属,是身为军人的荣耀。
可歌可泣。
后来现实狠狠地给了他们一巴掌。
波波夫永远无法忘记,某天他们进入一个小镇,当地人让开道路,缩在路旁看着他们,突然一个胆大的男孩挣脱母亲的手,冲到他身侧,对他吐了口唾沫。
波波夫当时很生气,十分较真地喊来翻译,让他告诉那个男孩,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
男孩阴冷地笑着,说没有你们,我们会生活得更好。
波波夫被气笑了。
半个月后,他接到命令,配合空投部队拿下这个地理位置特殊的小镇,当他们急行军赶到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废墟和火海,他在死人堆里,发现那个男孩。
他是敌人?
那么被男孩死死抱在怀里、只剩下半边身体的,一个约莫两岁大的女童呢?
她是敌方份子?
狗曰的命令!
这场一百多万人死亡,六百多万人被迫逃离家园,沦为难民,己方伤亡五万余人的惨烈战争,最终却堪称草率的收场。
称不上凯旋,也没有欢送。
毫无荣耀。
自己所在的部队撤离的那天,在车队通行的那条大道上,波波夫透过车窗只看见满目疮痍,以及道路两旁的难民们投来的冷眼与恨意。
而他兜里,则揣着二十七张身份牌。
回到家乡,天仿佛一下变了,原本繁华的大街变得无比萧瑟,商店的橱窗里空空如也,以前可望而不可及的摩登女孩,几十卢布招手即来。
有人告诉他,经济不景气,甚至无法给他们安排一场像样的接风宴。他说行吧,但是请保证我死去兄弟们的家人,得到妥善照顾。
那人说好。
好个鬼!
在几个兄弟遗孀相继找到他哭诉之后,某天夜里,他驱车去找当初答应他的人,单位和家里都扑空,最后得知那人在一家饭店。
来到饭店后,他看见那人和一群人,正好吃完饭,走出包厢,等他们在廊道里走远后,他来到包厢门口看了眼,满桌的盘盘碟碟,许多食物没有吃完,打扫卫生的服务员们惊喜不已,纷纷找来袋子将盘底刮干净。
他跟着那群人,来到楼上的卡拉ok层部。
看见服务员用四轮车往那间包厢里送酒,然后又有人带进去数量多出两倍的年轻女孩。
劲歌热舞,杯觥交错,春光满屋,好不快活。
他冲进去将那人揍了。
所以他被开除。
多半兄弟选择跟随他。
“黑帆”因此解散,不过只是原因之一。
似乎,也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他们觉得是。
他们也觉得是。
“所以我就要为你而战?”波波夫冷笑着问。
李建昆看似答非所问道:“知道你的国家,为什么变得风雨飘摇吗?”
“不如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告诉我?”
波波夫拎着酒瓶踱步走回来,坐回原来的位置。
苏娃掰开一只还热乎的面包,抹上番茄酱,外加一勺鱼子酱,起身来到他身旁,双手呈送,目露哀求。
波波夫看看他,又瞥一眼李建昆,接过去,大口大口咬着。
“我要告诉你的,不是人人都知道的答案。”
李建昆示意苏娃也给他弄一个,苏娃高兴应下,很快复制一个,送到李建昆手边,李建昆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缓缓说道,“一个人的高度决定视野,不是我自夸自擂,我确实比你们看到的东西更多些。”
苏娃意识到,这个“你们”也包含她。
于是放下其实也是刻意拿着的餐具,认真聆听。
“内部问题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有些外来者正在试图瓜分你的国家,其实吧……“试图”可以去掉,他们一定会得逞。”
波波夫眯眼道:“比如你?”
李建昆哈哈一笑道:“你要是一直这样带着刺,咱们可没法聊了。”
“你一个老外,在这个国家待过几天,凭什么敢说比我们看得更透?”
面对波波夫压根没信半分的神情,李建昆笑笑后,放下吃到一半的苏娃小姐牌三明治,用餐巾擦擦手,伸到大衣内衬,摸出两张名片,交给候在一旁的管家。
管家老伊万把手伸得老长,绝不低头,目不斜视,分别送到波波夫和苏娃手上。
片刻后,苏娃惊得从软包靠背椅上站起来。
波波夫眉头皱得老高。
“李先生,你你你……”苏娃美目圆睁,一时间说不出完整的话。
“是的,我的助理小姐,你的老板可能比你想象的要更大一点。”李建昆微笑道。
什么一点?
我的天呐!原来他就是那个蝉联两届世界首富的杰克李!!
苏娃忍不住隔着黑丝掐自己一把,是真疼。
李建昆压压手,示意她坐下来,然后望向波波夫问:“现在信吗?”
波波夫把酒瓶放在餐桌上,“接着说。”
“你的国家固然武力强大,全世界最多的核弹头足够保障不惧任何武力威胁,但是打击一个国家,不一定要通过物理层面的战争,金融武器有时候更加可怕。你如果想听,我可以列举很多例子,比如……好吧,其实不久之前我就搓出过一颗金融炸弹。
“我砸下我的所有现金流,做空日苯股市,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帮凶。世界媒体不遗余力地宣传,不知道传没传到你们这里。
“这么跟你们说吧,虽然日苯的这场金融危机,迟早会到来,但是如果没有我搓出来的这颗炸弹,至少会推迟一年,也不会炸得这么惨。
“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吗?
“即使日苯知道,也无法找我算账,起码明着不行。
“看,我就这样损人利己地把钱给挣了。
“凶不凶,坏不坏?”
苏娃苦笑道:“我看过一些书,知道你的国家和日苯之间的恩怨。”
波波夫问:“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人吗?”
“我这样的人呗。”
李建昆哈哈一笑,继而收敛笑容道,“不过你如果把我划分到资本家那一列,我是不认同的,至少我从没有压榨过我的同胞。”
“你的话还没说完。”波波夫没有反驳,对于杰克李这个大名,饶是他都如雷贯耳,实在是他们这种性质的国家内,出现一个世界首富,太过离奇。
他不了解其他,只知道这个人所在的国家,始终没有对他怎么样。
这能说明很多事。
“其实已经说了,有人在利用金融手段瓜分你们的国家财富,不像我在日苯那次,只有罗杰斯一个帮凶,这次是一群。这种你们见都没见过的新式武器,注定无法防御,最后他们注定会得手,而你的国家,注定也会越来越惨,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可能永远无法重返巅峰。
“不必琢磨着应对了,那不是你能改变的事,鉴于内部腐朽到这种程度,你,和其他平头百姓,只能被迫接受。不过,尽管无法改变大局,但是你,还是有能力干点别的。”
李建昆盯着波波夫道,“这次不是让你为国家而战,真就是为自己,他们的野心之大,超乎你的想象,他们不是想用金融打击苏联,而是毁灭。那些财富,是苏联人民世世代代积攒起来的,包括你和你的父辈们那份。爽吗?”
很长时间没再喝一口酒的波波夫,目如鹰隼,双拳紧攥。
李建昆望向苏娃,笑笑道:“看,他又活了。”
重新找到为何而战的答案后,波波夫死死盯着首位上的那个男人,一词一顿问:“我想知道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那些西方资本家几个捆在一起,都不及一个你吧。”
“挺谨慎啊。”
李建昆笑容不减道,“行吧,我的国家有句老话,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跟你交老底吧,苏联如今的经济现状,如同一滩浑水,然而底子又挺厚,所谓浑水好摸鱼,又不是我的国家,我会动心思不难理解吧?
“但是呢,真正过来这里之后,尤其是来到这个小镇上,感受到人们的友善……”
说到这里,李建昆看了眼苏娃,“我的心态发生了些变化。
“另外,在那些正在算计并瓜分你们国家财富的人中,有一个人是我的死敌,所以我就想啊,从你们这些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人身上捞钱,有些无趣,为什么不去猎那些大货呢?我是不是很聪明?”
苏娃下意识点头。
波波夫冷笑连连。
“不用谢。”
李建昆摆摆手道,“猎来的钱我肯定不会给你们,我又不是从你们手上抢的对不对?不过呢,我早就在和你们做能源生意,你们这方面的生意也大有可为,在你们这里搞投资,我还是挺感兴趣的。”
波波夫脸色稍霁,轻哼一声道:“你可真够坦白的。”
李建昆呵呵一笑,“那不知道我的真诚有没有打动你呢?反正我分析出来的结果,咱们的目标一致。”
波波夫挑眉道:“你敢不敢把那些人的名字告诉我?”
“你这可真是……拙劣的激将法啊。”
李建昆摊摊手道,“也是难为我。有那么一群人,我可以肯定,但是具体都有谁,哪怕是我,现在也不是全知道,这不是还没入局厮杀么。”
略作停顿,李建昆盯着波波夫,正色道:
“你脑子里在想的那件惊天动地的壮举,是不可能实现的。相信我,在你还没有杀光那群人之前,你们自己人就会先把你宰了。”
波波夫悲怆而笑,这话,他真信。
李建昆补充一句道:“即使让你杀光也没用,幕后大佬们通常不会出现在台面上,甚至不会出现在你的国家,怎么杀?你一顿乱杀,杀完一个,人家再派一个,杀完一群,人家能派一群,没卵用。
“所以啊,正如我刚才所说,此事大局已定,无法逆转。
“我的图谋是洗劫他们,拉你入伙,你可以出几口恶气,仅此而已了,后面如果我和你们双向奔赴,谈成大买卖,那倒是大功一桩。”
波波夫眯眼问:“你就这么确定你能成功?”
“除我,没有第二个人能狙击他们,连资格都没有。”
“凭你有钱?”
“对啊。”李建昆耸耸肩道,“门票都买不起,怎么上牌桌?还有一个原因,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那拨人中,除了我,都是他们一伙的。”
波波夫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哦对了。”
忽然想起什么,李建昆缓缓说道,“黑帆这个番号,肯定没法再用,但是你的那些个现在不比你好多少的战友,我能提供给他们一份待遇不菲的工作,喏,看到这一桌没有,如果他们愿意花,他们各自家里的晚餐也能如此丰盛,包括你死去的那些战友的家人,就当作将你们集体招揽的额外福利吧。干不干?我只问这一句,就像你说的,老子有喝不完的二锅头,还怕找不到人卖命?”
波波夫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苏娃跟着起身,看看波波夫的背影,又望向李先生,发现后者气定神闲,美滋滋抿着酒。
“一间上好的房间,浴缸放满热水,准备好纯棉浴袍,剃须刀,还有雪茄烟。”
耳畔传来声音,“老子也有个家,只是没人了,回去拎点东西……”
苏娃望着那个龙骧虎步、腰杆挺得笔直的男人,没由来的热泪盈眶。
“是,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