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六月三十。
入夜。
战事结束,段天南亦下葬。
洪范在床上盘腿坐下,十几日来第一次感到心绪平和。
晋入先天是多日前的事。
但他每日被鏖战掏空体力,直到现在才有时间详细检视自己的进步。
真元流转,高速穿梭在十二正经、八大奇脉,而后往离、入、出、合的别行部分渗透。
拥有真元是先天境界的标志,之后每打通一合经别便是上了一个台阶,待全身经脉融通无碍,即为六合巅峰。
通常来说,天人交感境界内不做区分。
但实际上武者卡的时间越久,能驱使的先天灵气相对越多,一旦突破,这些积累就会在短时间内变现――比如史元纬在气境前卡了足足七八年,一朝破境数日内便冲到一合。
相比之下,洪范在天人交感停留只一年,按理说没什么积累。
但从端丽大战到云岚强攻,龙魂树根须间早就攒满生机,日日自行从项二部往肾与膀胱开拓,至今已冲开足太阳与足少阴经别六成。
考虑到破境后五日依旧与风家厮杀不休,往龙魂树下“补货”,洪范估计现有的生机足够自己成就先天一合。
“杀戮果然是星君成长的温床。”
他叹息一声。
真元循环七七四十九个周天。
洪范杂念渐止,彻底入定,进入内视状态。
先天境后,武者的内视能力得到进一步增强。
经脉、血管、脏器、骨骼……
组成身体的一切零部件随心成像,不论是缩放还是虚实都只在一念。
从前洪范的内视能力只能监视抽象化的灵台,现在可以进一步审视颅内实像。
眼球,视神经,沟回……
【难怪器作监解剖学不逊前世。】
洪范想着,视点自大脑松果体处掠过。
他看见左、右脉络膜后动脉分支的微动脉穿入松果体被膜,走行于结缔组织之间,形成青蓝色的毛细血管网。
这里的血流量仅次于肾脏。
洪范正欲沿松果体奇静脉转移视点,突然感觉龙魂树枝叶摇曳,灵台上仿佛过了阵凉风,吹去层面纱。
回过神,他便见到松果体处组织翻动,露出一只阖着眼睑的完整眼睛。
洪范呼吸一窒。
这只眼睛微小而精巧,周围附着紫黑色的有机组织,与更外围的血肉界限分明。
当洪范注视它时,它亦睁开一线。
对视。
时间仿佛水分在蒸发。
穿过这只瞳孔,洪范看到了荒沙,看到了泥土,看到了岩石组成的、摇动的大陆。
这大陆竟沉浮在赤红血海之上。
浪潮自地隙中翻起将洪范卷落。
意识在下沉。
高速坠入淡蓝天空,自另一面的深渊中跌出,撞入无光无影的无垠虚无。
什么在悄悄流逝?
是我。
似一瞬,似一生。
直到龙魂树再度招摇枝叶。
洪范猛然从内视中弹出,心惊肉跳,浑身汗湿。
“这是谁的眼睛?”
他呢喃道。
“这不是我的眼睛!”
洪范心神焦乱,真元失控冲突伤及内腑,喷出一口血。
素白床单被染红,其间夹杂着金色斑点。
竟与当初萧十二、萧十三的血一模一样。
七月初一。
午后,酷热。
白鹭站在枝头,像一朵藏在绿叶里的闲云。
逢庆带着两人穿过雨廊,走入深埋在蝉鸣中的青瓦小院。
书房中四人分宾主入座。
洪范给几人各倒了杯凉茶。
“找我何事?”
他笑问道。
几人接过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愣了片刻,才由逢庆开口。
“公子,风氏阖族今日全走了,牛马车队连着好几里长。”
他捧着杯子。
“几日来,听到的都是各地义军散伙的消息;大事做完了,大伙心里难免有些空落。”
听到这里,洪范大约猜出他们来意,还是耐心听着。
逢庆用凉茶润了润嘴唇,继续说。
“这些日子,百胜公忙着与朝廷的人接洽,徐帅则清点军中财货、分配遣散银两。”
“所有人都在找出路。”
“地主乡望出身的,肯定离不得三郡,大多想换个朝廷的官身。”
“有家有口又有一身业艺的,很多打算去投冷家、唐家――少了两个对头,这两家未来的兴旺谁都想得到。”
“但总有些都不愿,或者都不能的。”
他看向洪范,指了指自己。
“就比如我,好容易扳倒了王庭,却不得不放走了风家,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去世家屋檐下栖身。”
说到这里,他猛地喝干了茶水。
“年纪小的、没有根的、心里倔的……不少人不想待在淮阳国了,又没有路子。”
“想来想去只能来问问公子。”
洪范点点头。
大华九州向来有人口流动控制。
对武者而言,这类限制基本流于形式,但凡人百姓想要获取路引文牒便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人离乡贱,哪里都有排外的情况。
“有一事我在这先问明白。”
洪范思忖片刻,说道。
“你们究竟是想去凉州,还是想跟着我?”
“若是前者,以我们生死与共的交情,我必全力相助;若是后者,则以后分属主从不得离弃,关系又不相同。”
三人见话已说透,不由对视一眼。
对于一般人,百胜军这些身经百战、见识过元磁厮杀天人灰灭的战士着实是看不上的。
但眼前人不同。
论名望、能力、武力、学识,洪范都是一时之选。
其背后资源虽比不得世家,但想到段天南入葬时的光景,分明是已入了掌武院山长的眼界。
更难得的是他身负种种过人之处,却谦和重义,亦不失玉石俱焚的豪勇。
如若真要在当下的云岚城里选人追随,恐怕没有更好的选择。
于是逢庆三人几乎是立刻起身拱手:“若能跟着公子,自是求之不得!”
洪范先回一礼,再让三人坐下。
“所以想去凉州的有几个?”
他问道。
“这咱们倒是还没一个个详细问过,不过至少有大几十人。”
坐在西侧的牛更生说道。
“大部分是我们中军的,许多还在战场上随您冲杀过的,还有去年冬天炼铁的那批人――但凭公子一句话,再冲一遍云岚也不皱眉头!”
洪范彻底听明白状况,心头很快过了许多思量。
眼前三人里,逢庆是浑然一脉,另两位则是贯通高阶;他们弓马娴熟武道出众,到哪里都少不了一份富贵。
可再往下许多大头兵便不是这么个状况。
而军队本是最抱团的地方。
下面想出去闯荡的士卒抱军官们的团,军官们便来抱更强者的团。
三年过去,洪范的影响范围今非昔比,涉及器作监、掌武院、两大商行与西京众多名流,早已覆盖到洪家之外。
淮阳国这批人若跟着他到了凉州,必然会成为一个新的山头。
但这对于洪范来说是好事。
如今他想做的事情越来越多,完全依靠宗族内的人才不足够也不健康。
横竖大几十人的规模,哪怕暂时消化不了,也完全养得起。
于是,洪范开口应下。
“你们既信得过我,这担子我便不推脱。”
“西京乃九州数得上的大城,我虽立足未久却已积攒了不少人脉,与掌武院、器作监、提刑按察司,乃至凉州大营都说得上话。”
“至于世家方面,二三流的不论,我与沈家老祖宗也有一面之交,还曾去无诤园参加过宴会,与沈家千金交情匪浅――我当时提早退席,沈大小姐还哭呢。”
众人闻言发笑。
血溅无诤园早就是天下皆知。
这事也正能证明洪范在西京的能量。
“至于我宗族所在的金海城,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总之,你们回去后可详细询问,愿意随我北上者,待遇一律比照本家;今后若想自己谋生,我也绝不阻挠。”
三人得此言语自是大喜,匆匆而去后当晚便有书面回报,纸上列了八十七姓名。
其中除中军连山营副都尉逢庆外居然还有一位浑然二脉军侯薛赤,以及二十余位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