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在人类帝国中的旅行进行到了第十九个月的时候,科拉克斯终于领悟了他在这片银河中所学会的第一个道理:尽管,他是非常地不情愿的。
但即便如此,原体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有些时候,一劳永逸的办法,未必是好办法,而即使是好办法,也未必能够实行,更不应该去一意孤行的推广。
斩草除根的效果自然是最好的,但代价往往也是最大的,所需要的时机是最苛刻的,要付出的决心也需是最坚决的:而在正值大远征的现如今,哪怕是帝皇,也不能随时随地满足这些条件。
在很多时候,哪怕是人类之主也不得不去妥协、去退让,去无视掉那些能够一劳永逸的好办法,而是选择看似后患无穷的坏主意,在他的征服身后,留下一大片注定将会迎来爆炸的雷区。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帝皇的这种行为简直是愚蠢透顶,但实际上来说,在每一次类似的愚蠢决定的背后,尽是内心利益衡量中的无奈决断,尽是为了大远征的顺利推进而被放弃掉的边缘利益:科拉克斯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楚。
救赎星之主在帝皇的身边跟随了十九个月,而在这十九个月的漫长旅行里,原体的基因之父指引着他的步伐,走过了大远征中混乱又肮脏的一段路途,亲手向他展示了自己是如何进行这人类历史中最伟大的征服活动的。
数个星区,数十个星系,数以百计的世界,还有其上数之不尽的人民,就这样成为了科拉克斯瞳孔中活生生的教材:人类之主用慈悲的面容接纳了那些本就心向泰拉的世界,用强大的身姿征服了无数需要保护的城邦,又用狠厉的毁灭奴役了所有敢于反抗的王国。
最后,在面对,几个重要到足以让帝皇认真的世界时,无论他们的态度到底如何,人类之主都采用了他心中最保险的手段:要么恩威并施,强硬地插入效忠于自己的军事力量;要么挑拨拉拢,在惨烈的内战后以救世主的身份降临,将整个世界彻底重塑。
正义、法律,甚至是道德,都被他无情地踩在脚下,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保障一件事情:在尽可能不出乱子的前提下,不惜代价地推动大远征的进程,这就是帝皇展现在他的子嗣面前的真理。
在此过程中,人类之主完全没有欺瞒他的子嗣,他的每一道命令都当着科拉克斯的面儿下达的,他的每一次算计都向科拉克斯讲解得清清楚楚,他从未强调过自己的纯洁无暇,也并没有否定某些手段的阴暗,而是让一切的仁慈与残忍都依次在原体的面前展开,让他能够彻彻底底地看得清楚。
然后,帝皇才诚恳地告诉他的子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那些抵抗者们灰飞烟灭的残骸上,面向瞳孔中满是茫然的科拉克斯,帝皇告诉了他很多事情:他向原体诉说了大远征的本质,诉说了自己的捉襟见肘,诉说了很多残忍政策的根本出发点。
他向科拉克斯描绘了虚空更外曾的阴邃,描绘了那注定将席卷银河的黑暗,那亚空间中无法匹敌的罪恶存在,同时,他也肯定了科拉克斯从出生开始就存在的疑问,肯定了他作为基因原体,其体内存在着某些不可明说的物质。
虽然在很多问题上,人类之主并没有说得很透彻,但他还是尽可能的回答了鸦王的每个疑问,他甚至将某些还没有准备好的知识,强行塞进了原体的脑海中:因为帝皇很清楚,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能与科拉克斯如此促膝长谈的机会,也就只有这一次了。
所以,这次促膝长谈也变得格外漫长,格外深刻。
事实上,帝皇与很多原体的相处都是这样的,只有在这些原体刚刚回归帝国的那一段时间里,人类之主才能与他们促膝畅谈,才能尽情地解答他们的疑问,向他们灌输必要的知识,而当他们踏上了大远征的征途之后,原体们与帝皇的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了。
在这种对比下,阿瓦隆之主的受宠程度便可见一斑:摩根与帝皇碰面的次数,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绝大多数的兄弟,而她与帝皇的谈话内容之深,更是能够让荷鲁斯这样的家伙哭得像个屁精。
至于科拉克斯,当然不能与他的阿瓦隆血亲相媲美,但他在帝皇心中的地位还是毋庸置疑的:人类之主对他的这个子嗣颇有好感,甚至称得上是倾囊相授,与他独处的时间也是格外的漫长。
除了荷鲁斯与伏尔甘外,似乎从未有原体能够从帝皇这里得到如此的厚待:哪怕是摩根,她与帝皇的最初相处也是短暂的,而且帝皇当时的表现,也绝对算不上是和颜悦色,更不可能充满耐心地回答摩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在这一点上,科拉克斯无疑是备受重视的。
而救赎星之主,最终也没有让他的父亲失望。
当他离开了帝皇的舰队,并启程前往远东边疆的时候,科拉克斯已经记住了人类之主教给他的几个道理,明白了亚空间的威胁,并深刻地理解了帝皇的意图。
他知道,帝皇描述的是一个宛如幻梦的理想,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达成的现实,但即便如此,鸦王依旧认同了这个理想,并且愿意为其而付出自己的一切。
哪怕是……
付出暂时的牺牲。
服从现在的这个帝国。
并背弃……他最开始的本心。
“……”
科拉克斯烦闷地揉着眉角,他又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这些污秽的记忆与他在帝皇身边的经历斑驳地混杂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清楚地分割开来,所以,它们便加倍困扰着基因原体,嘲笑着他内心中的坚持。
真是……
“你又想起那些事情了吗,科拉克斯阁下?”
“……啊,是的。”
一个令人愉快的声音暂时驱散了科拉克斯脑海中的阴霾,当原体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正呆在一架穿梭机的内部,而几名破晓者正陪伴着他,将要抵达那艘大名鼎鼎的曙光女神号。
至于出言唤醒他的人,此时正坐在他的正对面,他的身材看起来与基因原体相差不多:虽然科拉克斯还是个四岁的孩子,但这一点也已经相当惊人了。
不用说,这自然是第二军团中赫赫有名的巨人,名为赫克特的摩根骄子,在这些年的血战后,已然荣升为第十一连的连长,成为了军团中真正的高层人物。
就在十几天前,赫克特与他的几名心腹部下奉摩根的指令,在铸造世界瑞扎附近,迎接到了科拉克斯的小舰队,并接引他一路前往阿瓦隆的核心处:鸦王对如此低调的欢迎仪式心存好感,而摩根之子们独有的豁达观念和愉快氛围,也令原体不由得松了口气。
帝皇在上,如果说在这十九个月的时间里,有什么事情是科拉克斯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的:那么除了人类帝国内部的污秽,便是他作为基因原体的尊贵了。
帝皇的舰队给予了这位基因原体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那些围绕在人类之主身边的禁军们,对科拉克斯颇为戒备,言语中更是毫不保留他们的蔑视,而那些更外层的凡人仆从,则是将科拉克斯如同现世神明一样地对待。
科拉克斯走到哪里,哪里便会惊呼一片,向他顶礼膜拜,他只需消失十几秒,便能在战舰上引起巨大的骚乱:这一切令原体的生活像是被软禁了般难受,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凡人仆役们理所当然、毕恭毕敬地跪在他面前的时候,原体只感觉自己的内心都在滴血。
与这些凡人相比,禁军的态度反倒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所幸,在踏入了远东边境的土地后,这种情况得到了好转:无论是破晓者们,还是与破晓者随行的凡人仆役们,在科拉克斯的面前都很随意,对待原体的态度虽然也是尊重的,但既不会下跪。也不会颤抖到语无伦次。
当基因原体想要自己静一静的时候,这些心思敏锐的阿瓦隆人更不会大惊小叫,而是会默契地选择视而不见,在无形中,为科拉克斯留出一块儿自闭的保留地:这让救赎星之主对远东边疆有着一个非常高的初始好感度。
连带着他的那位血亲,想来也会是一个不错的领导者。
毕竟,既然这些人能表现出这样的随和姿态,那最起码说明了摩拜的统治不会太严苛,更不可能达到残暴的地步:想到这里,科拉克斯便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他在帝皇身边的时候,看过某些帝国世界和帝国总督的统治方法。
难以抑制的嗜血欲望,差点儿又翻涌了上来。
“……”
不,要忍耐!
原体扶着额头,他强迫自己看向穿梭机的其他地方,通过聆听他人的话语来转移注意力:比如说坐在他旁边的这个凡人,看起来就想和他说些什么。
“摩根大人等待着能够与您促膝长谈的机会,科拉克斯大人。”
“……是么?”
原体认出了那是赫克特的一名凡人仆役,此时,这个凡人正在与破晓者连长分享着一杯饮料,他们之间甚至会微笑着干杯,这一幕令科拉克斯在心里点了点头,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他保持着笑容。
“我也期待着,与我的阿瓦隆血亲促膝长谈。”
“毕竟,我可是还有很多问题等待着她的解答呢。”
原体和蔼的声音令穿梭机的氛围变得更轻快了一些,而那名凡人也是趁机举起杯子,拍着胸脯,向帝皇的子嗣加以保证。
“请您放心。摩根阁下的和蔼定会令您如沐春风,康拉德……。”
“……康拉德?”
原体皱起了眉头。
“啊……抱歉!抱歉!”
凡人仆役直接跳了起来,向原体不断地弯腰致歉。
“嗯,我只是……”
“你只是不小心将我和我的兄弟康拉德弄混了,对吗?”
科拉克斯笑了一下,将凡人摁回到了他的座位上。
“放心,我已经习惯了:自从我踏上帝国的土地以来,已经有至少几百个人将我和康拉德弄混了,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依旧没有见过我的那位诺斯特拉莫兄弟。”
“但你们真的很像,大人。”
赫克特接过了话茬,显然,他打算为他的凡人朋友打圆场。
“无论是发型,还是面容,亦或是你们各自的瞳孔,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就是康拉德阁下的气息要更……活泼一些。”
“而您则是更……严肃。”
“你想说:苦闷?”
“……差不多啦……”
原体、阿斯塔特与凡人的笑声在穿梭机中回荡着。
科拉克斯觉得,他其实并不讨厌这种氛围。
“那你们觉得,我的兄弟康拉德是一个怎样的人?”
“嗯……”
回答的依旧是赫克特。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不错的人?”
科拉克斯有些困惑。
“是的,科拉克斯大人,单薄的词汇是无法形容康拉德大人的,但如果您一定要从整体给他一个评价的话,那我只能告诉你:康拉德大人,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
原体眨了眨眼睛。
“所以……”
“他会向我微笑么?”
——————
“当然会!”
午夜幽魂难以自制地发出一声咆哮,然后他控制住了它,将其转化为一个嘲弄的微笑: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康拉德此时的心情是几乎难以控制的激动。
科拉克斯更是如此,毕竟他是直面着这股激动的人:但他刚刚踏上了曙光女神号的甲板,还来不及观察这里的装潢的时候,一股幽风就已经飘到了他的面前,那正是自告奋勇,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许久的午夜幽魂。
伴随着一种嘈杂的笑声,诺斯特拉莫之王给予了他的兄弟自己的见面礼:一个恶狠狠的,令科拉克斯猝不及防的拥抱。
康拉德那两条狭长的胳臂困住了科拉克斯的双肩,胸膛与胸膛碰撞,长发与长发交织,欢快的笑声炸响在了两位原体的耳旁。
“我不仅仅会给你微笑,我还会给伱一个拥抱。”
“喜欢我的拥抱吗,兄弟?”
午夜幽魂欢快的声音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应答,因为科拉克斯几乎是愣在了原地,脑海中还在回味着刚才的信息:他的发愣并非因为着动作的突兀,而是因为他的眼睛和耳朵刚刚捕捉到的事情。
“……”
“他们说的没错啊……”
鸦王轻声地低语着。
在康拉德向他扑过来的那一瞬间,他只感觉自己好像面对着一扇可以移动的镜子:一股长相与他一模一样的幽魂向他扑来,除了脸上的笑容实在是有点太过分之外,那完全就是另一个科拉克斯。
还有那声音,除了更多的嘶嘶声以及发音更标准之外,那完全就是救赎星之主的轻柔:在这一瞬间里,科拉克斯完全理解了那数百人的误区,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和康拉德之间的区别。
他们实在是太像了。
“……”
这一发现令鸦王的嘴角保持着抽搐,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因为银河中有着如此相似的同类而感到高兴,还是因为某些莫名的情绪而徒生悲哀?
但无论如何,午夜幽魂看起来非常高兴的,在结束拥抱后,他便围着科拉克斯转着圈子,口中还不忘夸张地啧啧称奇,也在惊叹着他们两人的如此相像:而当鸦王终于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向他的血亲道歉并问好的时候,康拉德的身子则是向后仰去,洋洋得意地接受了来自于科拉克斯的致敬。
“放轻松,兄弟。”
午夜幽魂揽过鸦王的肩膀,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更年长的兄弟,以及这里的主人翁:从他挥挥手便遣散了赫克特等人的事迹来看,科拉克斯相信,康拉德在这艘舰船上的确有着一定的地位。
“我们那位尊贵的阿瓦隆女王大人还在日理万机,实在是抽不出身来迎接你,毕竟一个新的紧急信息正令她怒火中烧呢:那群三重法尔的家伙的确太过分了,这次摩根应该不会饶恕他们。”
“所以,因为军团之主在忙,我这个第二军团的首席冠军,就主动拉下了这个活儿计:欢迎你来到阿瓦隆,兄弟。”
“啊……谢谢……”
科拉克斯有些发愣。
他的这位康拉德兄弟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很了不得的词?
谁的冠军剑士?
“怎么说?看你舟车劳顿的,我们是先参观一下战舰,还是先去吃个饭,再干点儿别的:我也算是这艘战舰上的老熟人了,也是能给你推荐几家不错的馆子的。”
“……吃饭?”
鸦王面露苦涩,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在帝皇幻梦号上所参加的那些繁华到不可思议的晚宴:晚宴上的繁文缛节令人厌恶,那些参会者的阿谀奉承更令他避之不及,更不用说这场晚宴本身的价值,就能缓解救赎星上的不少问题了。
所以,对于吃饭……
“放心。”
康拉德朝他挤着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内心所想。
“我们可以去公共食堂,就吃最普通的员工餐,和这些阿斯塔特以及那些凡人仆役们吃的一样,不会有什么不同的:你觉得这种安排怎么样,科拉克斯?”
“啊,这样最好。”
科拉克斯点了点头。
“我的确有点饿了。”
“那太棒了。”
康拉德肆意地大笑着。
“但在吃饭之前,我们还是要进行一些小步骤。”
“什么步骤?”
“一些劳动:你对于劳动应该不陌生吧,科拉克斯?”
“当然。”
“这样最好……对了!”
康拉德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凑到了兄弟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向他询问着。
“那我再问一句:你应该不介意睡上铺吧,我的好兄弟(重音)?”
“……啊?”
“你……说什么?”
——————
他真的,这么干呢?
阿瓦隆之主皱起眉头,随手将被她捏碎的水晶杯丢到一旁,然后看向了站在旁边的室女座:后者正在一边记录着什么,一边瞅着一片狼藉的房间发愁。
但尽管如此,她依旧在最短时间内回答了母亲的问题。
“没错,母亲。”
“按照甲板上传来的情报,康拉德阁下在接到科拉克斯阁下后,便直接带着他去了中央食堂,然后就以没带钱为理由,带着科拉克斯阁下去了中央食堂的后厨。”
所以,他们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呃……”
室女座摸了摸眼皮,似乎也在怀疑自己手中的情报。
“康拉德阁下正带着科拉克斯阁下在食堂的后厨里……”
“帮忙削土豆皮?”
……
“……”
……
那么,科拉克斯呢?他就没生气么?
“事实上……”
室女座舔着嘴唇,翻到了前几页的卷宗上。
“根据帝皇那里与我们传来的共享情报表示,比起他在帝皇幻梦号上的种种表现,现在这个正在削土豆皮的科拉克斯阁下,反而表现的非常……轻松惬意。”
……
“就像……回到家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