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冬经常盯着管平,嘴里啧啧着,羡慕他的这一双手,和他说,你这一双手,简直就是金手指。
管平白了他一眼,和他说,要是可以,我情愿送给你,谁要这一双破手。
管平说的是实话,一点也没有虚头巴脑的意思。如果可以,他真的不希望自己有这超能力,情愿自己是个普通人。他的苦恼没有人知道,连说都没有办法和别人说,那是他的秘密,只能埋在心里。
管平的爸爸是加油站站长,妈妈在县图书馆工作。有意无意躲着管平,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蒋老师,其实并没有真的把眼睛闭上。他当面对管平视而不见,没来找他的茬,私下里却不停地打他爸爸的电话,告管平的状。
蒋老师之所以不打电话给管平的妈妈,而是爸爸,是他知道管平的爸爸脾气不好,而且每次都可以被他撩毛起来。管平的爸爸一被撩毛起来,管平就有苦头吃了。
那天,管平的妈妈做好饭菜,看看手表,预计管平的爸爸也快到家了,她招呼管平洗了手,坐到餐厅里去等爸爸。
加油站在城外,管平爸爸下班时间又比他妈妈迟,每天等他下班以后,从加油站赶回家里,管平妈妈肯定已把饭菜做好,她和管平两个人,在餐厅里坐着,等管平爸爸回来一起吃。
管平爸爸下班前接了蒋老师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蒋老师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口气给管平罗列了七八条罪状,简直十恶不赦,管平爸爸又被撩毛了。他气鼓鼓走了一路,也酝酿了一路,开门进去,看到管平坐在餐桌前,浑若无事拿着一个游戏机在玩游戏,顿时火起。
他走过去,一巴掌把管平手里的游戏机打落在地,另一只手,一把拉住管平的手,就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管平整个人都赖倒在地上,手被爸爸抓着,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管爸爸把管平从餐厅拖到客厅,一边拖一边眼睛愤愤地朝两边看,好像要把他扔掉,但这么大个的人,家里哪里有地方扔,他就想把他扔到门外去。
这时候管平的妈妈大叫着,从后面追了过来,她追到客厅,双手在管平爸爸的后背猛推一把,管爸爸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管爸爸气坏了,站稳之后,他连门外都来不及去,挥起手用力一掼,管平在空中飞出去,落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人落下去的时候,头磕在了茶几上。
管平“哇哇”地大哭着,不是痛,而是被吓到了。
刚刚爸爸抓住他手的时候,管平的眼前一黑,爸爸的愤怒就像一堵黑色的浪墙,排山倒海朝他压迫而来,带着利刺。爸爸把他从餐厅往客厅拖,他感受到自己在爸爸的心里,真的就是垃圾,很想就这么扔到门外去。等到他被爸爸掼到了沙发上,他感觉爸爸松了口气。
是那种终于把垃圾扔掉的轻松。
管平被吓到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在爸爸的心里,真的就是一堆可以丢弃的垃圾。
爸爸妈妈吵了起来,妈妈责怪爸爸没轻没重,爸爸大声吼着,就这种东西,我还要轻重?我真想一脚踢死他!
管平感受到爸爸这话是真的,他真的就是这样想,要是踢死人不犯法,不会被枪毙,爸爸现在真的会一脚踢死自己。
因为真实,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爸爸真的想法,管平因此才感觉到害怕,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爸爸对他的愤怒是这么大。
爸爸接着骂妈妈,说都是被她惯坏的。爸爸骂着妈妈的时候,管平感受到了他对妈妈的嫌弃和愤怒,这又让管平感觉惊恐不已。
妈妈一边回骂着,一边走过来在管平的身边坐下,搂着他。
管平的额头被茶几磕出了一个大包,管平用手捂着,妈妈掰开了他的手,看看他伤得怎么样。
妈妈看到他额头上的大包,扭头骂着爸爸畜生,手这么重,你怎么不去死?!
管平浑身颤栗不已,不是因为伤心,也不是因为痛,而是再一次地感到震惊。因为他感受到他妈妈的话,不仅仅只是在出一口气,她的心里也是怨恨,也是黑色带利刺的,她是真的在诅咒爸爸,诅咒他好去死了!
管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互相憎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到了巴不得对方去死的程度。
管平被吓到了,他一边哭,一边浑身颤栗不已。
从那天开始,管平在家里也戴起了手套,不戴手套,他很害怕自己会触碰到爸爸或者妈妈的手。
等到几年之后,管平再想起这事,觉得自己从那天开始戴手套,不管白天黑夜,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对的。
幸好那天的爸爸妈妈都很愤怒,而愤怒的人心里整个都被愤怒占满,不会有其他的内心活动,管平扫描到的只是他们互相的憎恨,和排山倒海的黑色的,带利刺的愤怒,没有看到和扫描到其他的东西。
要是扫描到其他的东西,可能更会让他羞愧难当,更会让他幼小的心灵,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过了许多年之后,加油站一个女工的老公,领着人去单位把管平的爸爸给打了,据说管平爸爸和这女的苟且已经好多年。算起来,那天晚上的管爸爸,已经和那个女的好上了。
如果不是在那样的情况碰到爸爸的手,管平可能早就知道这个秘密,而这个秘密,不仅会让他因为自己的父亲而羞愧,还会在要不要和母亲说之间,内心挣扎不已。
比起那天愤怒的父亲让他恐惧,父亲形象的轰然坍塌,对管平来说,肯定是更致命的。
不管是父母,还是老师和校长,或者其他的同学,每个人的体面,都是他自己选择和修饰过后,遮遮掩掩,然后呈现在别人面前的。一个完全赤裸的人,没有任何的体面可言。
管平不可能尊重在台上口沫横飞,内心龌龌龊龊的校长,不可能尊重偷杨老师纱巾的蒋老师,一样,他也不可能会尊重一个和其他的女人,在加油站后面树林里,大搞暧昧的父亲。
管平从那天就开始戴上手套,至少继续保留了父亲几年的体面。
梁冬和其他的同学都羡慕管平,觉得他有一双神奇的手,管平自己却觉得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他整天戴着黑手套,这手套不仅仅只是一双手套,套住了他的双手,而是把他整个人都套了进去,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他整个人都躲在这手套里,躲避着太过真实的世界。
管平每天在人群里走来走去,戴着手套,他觉得自己正有意识地与世隔绝。
世界如此真实,让人触目惊心,也让人如此哀伤和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