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衙城上山有四条街,分为勤政、爱民、秉公、正法。北面的正法街平日里行人最少。一来是因为这路最远最绕;二来这路上多走衙城内的污秽废物。所以即便有人,也不过是运送垃圾的工仆或是寻偏走错之辈。
沿着正法路向下瞧,此时五六个劲装打扮之人,不知因何缘由,竟是聚在着山脚下,慢慢的缘着这正法街缓步而上。
他们身着颇为统一,各个身穿绿色单褂,前襟都撩起来,塞在了裤子里面。那褂子外,都套着牛皮胸甲,腰间还挎着样式相似的刀剑。这伙人一桌有些尘旧,甚至有些脏污染,好在脚底下的皮靴却各个都干净的很,总算显得没有那么邋遢不堪。
相对于前面的几个壮汉而言,走在最后的那年轻人则显得有些瘦小,皮肤也比其他人白皙许多。他容姿颇为俊秀,若是随便换一身文士装束,绝对是个风流才子的模样。此刻,他两条柳叶般的眉毛下,一双丹凤眼微微眯合,盯着走在最前方的人,眼中散发着一股相当凌厉的气势。
那年轻人一边狠狠盯着领头之人,一边又好像在驱赶什么脏东西似的,一个劲的拍打着身上的衣物。“这次事情结了,我就要离队!”
“哼哼,你们倩影的人,真是没点自知之明啊!”年轻人旁边,是个年近三旬的汉子。他一边行路一边双手把玩着两把匕首,听见年轻人说话,嬉笑接茬道:“事情险些让你给搞砸了,还不是要我们鬼影给你擦屁股?若不是组老让你跟着我们,你当咱弟兄们乐意带着倩影组的软胶蟹么?”
那年轻人听了,银牙紧咬,双眉倒竖,已然怒上心头!拳头上不知何时,赫然多了一个红铜指虎。
“哈哈,怎么?还想和哥哥们切磋切磋不成?老子让你一把匕首都行!”那三旬汉子将匕首在那年轻人面前挑衅般的晃了晃,一脸嘲笑之意。
“噤声!赶路!”队伍前面,暮的传来一声低沉的警告。那三旬汉子听了,冲年轻人冷哼了一下,便两把匕首插回鞘中,收在了怀里。那年轻人听罢,面上虽然仍有怒意,却也忍住不发,一双本已举起的拳头,也默默放下。
领头之人忽然单手握拳,举在脑侧,身后众人见了,都纷纷停下脚步。“面巾可都带在身上?记住!一会在上面,莫要露出面容,只用配给你们的刀剑!自己的兵刃,都先给我收好了!”
等众人各自掏出黑色面巾确认好后,那领头汉子又转回身去,示意众人接着上山。他瞧了瞧悬在天上的日头,心下默默算了算时间,当下也不多言,脚下的步子却加快了些。
此时的衙城之上,府衙之中,却是陷入了一片寂静。
就在刚才,那堂下戴罪之人裴进忠,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把刘府灭门案中,疑点重重之处公之于众,又一个个的拆析讲解,听的堂内堂外,哑然失色。他的说辞,很有水福利,很难让人不相信,那真正的犯人,的确该是另有其人!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裴进忠竟然直指凶手为端坐台上的知州尤望年!还言之凿凿的称呼其为金賊——兀颜!打着之后,公堂上下,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尤望年此刻,一反之前惶恐的神色,面上是说不出来的从容淡定。此刻他端着茶碗,不发一言,手指摸索着碗口,不时的吹吹里面滚烫的茶水,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模样。
其实他的心底,却不像外表看来的那般镇定自若。因为从一开始,他最担心的那个结果竟然便发生了。
好在为官多年的自己,早就养成了宠辱不惊的性子。他相信,就算泰山崩于前,只要自己做得到绝对的冷静,还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的击倒他自己。至少目前来说,真的,还没有。
准备,做最完全的准备,一切事情都要以最坏的结果去做准备。这是他人生浮沉半百,领悟的心得。堂下那人,所有的说辞都没错。可这些说辞,都只是基于推断。人证除了堂下那人外,皆已不在世上。而即便有了物证,只要自己一口否认,谁又能奈他何呢?
“刘半城的确真如他所说,是当年残杀同袍,私吞钱粮的山寨叛徒刘百城。而他寻求帮助的,确实会是曾经他最信任的同伙。可你又如何证明刘半城就是刘百城,而我就是那金人押运官呢?”
想到这里,尤望年笑了,这冷冷的一笑,好像在钦佩那裴进忠的才智,又好像在嘲弄对方论断的不完美。没有证据,所有的推测都只是空谈!
尤望年此刻张了张嘴,轻描淡写的说道:“死囚能在这种情况下,编造这么好的故事,的确精彩。你的推测,丝丝入扣,本官佩服的很。可你如何证明刘半城就是你们山寨的背信者?而我就是当年教唆他的同党呢?”
尤望年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又朝王不平笑了笑。“王大人,这民告官的案子你若断不出个结果,我就只能继续审我的案子了。”
王不平回头看了看尤望年,默默的点了点头,回头又盯着那裴进忠,毫不客气的说道:“案犯裴进忠,本官也认为你这些推断,颇为有趣。写成话本,倒也适合用在酒馆茶楼。不过拿不出证据来,我可就结案了!”
“王大人,”那裴进忠忽然改了之前粗犷的江湖作风,双手抱拳,偏头行了个文士礼,轻声道:“草民自然拿得出证据,不过草民刚才只是告的第一状。先下还要再告!我二告知州尤望年玩忽职守之罪!”说罢,他从背后刘久儿手中接过一条短帕,在脸上轻轻擦拭,露出一张颇为英俊的脸庞。
尤望年为之一怔,他一开始就觉得奇怪,这案犯怎的如此耐打,明明之前逮捕之时,是用了阴毒手段的。且在牢中,他也是被折磨的口不能言,体不能动。之前一直当他是江湖人士,体格异于常人,并未多想,可此时细细观瞧,这分明根本就不是那锁在牢中之人!“你,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冒名顶替,为乱公堂!?”
那“裴进忠”哈哈一笑,单手捋起散乱的头发,笑着说道:“在下区区一介不第秀才,姓左丘,单名一个亭字。草民现要状告你这州官尤望年,玩忽职守!大兴冤狱!任人换走那死囚牢所押之人,却拿区区在下冒名顶替!”
本来已经镇静下来的尤望年,现在却被这突然之间的变故,砸了个正着。“大胆!你们劫牢换囚,竟然还敢怪本官…”
那堂下的裴进忠,正是临风谷左丘亭所扮。此时他没等尤望年说完,直接打断他道:“大人不急,区区在下,却帮您抓了那裴进忠归案,你来看,是他不是?”
说罢,只见堂外三四个乞儿,搀扶着两个身体虚弱的壮汉,用强硬挤,将那把门的官兵推开,毫不犹豫的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