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宅,是家中女眷居住之地。
古代宅院都有内外之别,待客是在外院,唯有来客的女眷才能进入内宅。
谢夫人,平日掌管内宅,在内宅说话比谢为善更管用。
“内宅,不好!”
谢为善想到常年病重的老母,如今可是经不起半点折腾。
“谢庄主,烦请带路。”
事情紧急,也顾不得内外之别了。
“王道长快请,快请随我来。”
王福朝他点点头,“事已至此,还请庄主让闲杂人等离开,免遭波及。”
事情竟如此严重……
钱姓商人脚步放缓,这个动作被王福看到,立刻体会。
“钱施主,你也帮不上忙,请到外面等候。”
“好,我这就走。”
钱姓商人如蒙大赦,急忙转身跑出去。
谢为善一路下令,所有下人侍女都惊慌失色,往外面狂奔,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王福脚步不急不慢,快要见到正主了,不急这一时。
法眼如炬,却见到内宅上空,怨气如同翻滚的黑粥,粘稠得随时能滴落下来。
“夫人,你在哪儿,快出来见我!”
谢为善神情慌张,四处张望,却见不到夫人的身影。
“听我说,那箱珠宝不是好东西,快扔掉。”
“家里金山银山,你要什么我都给,别留着那害人的东西。”
突然,空中怨气陡然暴涨,瞬间化作实体,冲击得砖墙崩塌、碎石四溅,打在地上叮当有声。
“是福堂!”
福堂,供奉场所,烧香拜神的地方。
谢夫人天性虔诚,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个时辰在福堂。
这一刻,福堂遭受灭顶之灾。
远远看去,屋顶塌陷,墙壁崩塌,到处都是乱飞的灰尘。
“夫人!”
谢为善惊慌不已,快步上前,就要用手刨开废墟。
“相公,别乱动。”
下一刻,废墟嗡嗡颤动起来,一缕缕黑烟从缝隙钻出。
砖石瓦砾,在黑烟冲击下,瞬间腐化变脆,化作砂砾朝四周流淌。
废墟中央,终于出现谢夫人的背影。
这位贵夫人,此刻的衣着打扮,和平日雍容华贵不同。
“夫人,你怎么?”
谢为善看到夫人时,竟是当年初见的模样,那年她还是纸扎铺的小娘子,穿着这身打扮,埋头休整竹篾,一缕发丝从额间垂下。
那一刻,他心动了!
“相公,快闪开。”
谢夫人手托一枚纸扎元宝,正在和对面对抗。
周围黑烟缭绕,只看到谢夫人手舞足蹈,似乎发疯一般。
“道长,快让她停下,停下。”
谢为善拼命哀求,“我谢家有万贯家财,多少钱我都给得起。”
这句话,似乎引发了某个存在的愤怒
一声咆哮声,震得谢夫人双目充血,两行血泪流淌下来。
“万贯家财,那本该是我的,我的!”
谢夫人的对面,是一箱打开的珠宝,原本金光灿灿的金元宝,被浓郁黑气所化的爪牙盘踞。
在王福的法眼观照下,众多黑气缭绕,在半空形成须发浓密、面相凶狠的恶汉。
恶鬼!
钱伥!
索命钱的真正凶手,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噗嗤!”
谢夫人吐出一口血,浇在纸扎元宝上,纸面如同海绵,迅速吸收血液。
下一刻,纸扎元宝金光万丈,跳出一个高大的金甲神人
金甲神人上前,和恶鬼双拳对轰,打得虚空颤动。
“你是哪来的恶鬼,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们谢家?
谢为善不信邪,指着恶鬼质问道。
“无冤无仇?呵呵,谢家,狗屎!”
恶鬼一声声咆哮,怨气越发浓重了。
“我本是聚啸山林的强盗头目,带着几个兄弟劫道为生。”
“有一日,我们遇到大肥羊,杀了一家做买卖的客商,得了满满一大箱子珠宝。”
“几个兄弟受不了山林寒苦,想着金盆洗手,我被他们说动了。”
“然而,珠宝不能立刻瓜分,需要埋藏好,日后起用。”
“我年轻时跟过一个术士,学了两手邪术,其中就有钱伥的制法。”
“我生怕财宝丢了,就和兄弟们商量,从山下抢个人上,做成钱伥。”
听到这里,谢为善呵斥道,“你如此残忍,死后有此报应,也怪不得别人。”
“住口!”
恶鬼被他激怒了,爪子陡然暴涨,撕掉对面金甲神人的胳膊。
粗壮如巨蟒的胳膊落地,悄然无声,金光散尽后,只有一堆纸屑。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哈哈哈,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恶鬼又哭又笑,身上怨气波动,越发惨烈。
“那天夜里,我的几位好兄弟将我灌醉,然后……把我做成了钱伥。”
听到这句话,在场几人内心一个咯噔。
这恶鬼生前也是恶人,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但对兄弟也还算义气,结果被背叛了,还被做成钱伥。
王福听过钱伥的制法,这恶鬼生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被信任的兄弟百般折磨,恐怕死时内心怨气滔天,简直无法想象。
“哈哈哈!”
恶鬼说了几句,又笑出声,“多亏了他们,我死后变成恶鬼,他们几个早已老死,一切都带到坟墓里。”
“可是,这和我谢家有什么关系?”
谢为善不能理解,大声质问道。
“当然有关系。”
恶鬼盯着谢为善,喃喃自语,“像,真像,太像了。”
“你胡说什么?”
谢为善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我是说,你像极了我其中一个兄弟。”
“告诉你吧,我共有六个兄弟。自从苏醒后,我化作财物四处杀人,也知道了死后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我那六个好兄弟,将我做成钱伥,连同宝箱埋入地下。”
“一转眼,他们就金盆洗手,来到谢家庄,成了谢老太公的六个女婿。”
谢为善听到这里,脑子陡然炸开,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
恶鬼得意大笑,“你是强盗贼人的后代,是我的苦主,你们谢家就是贼窝,冤仇相报,就在今日。”
“相公,还和他啰嗦什么,你快走。”
纸扎元宝所化的高大金甲巨人,遭受恶鬼不断的撕扯,大片纸屑如雪花般落下,渐渐露出竹篾骨架。
反观恶鬼,越斗越强,周身怨气开始凝如实质。
噗通!
宅院中的猫狗宠物,接连倒地气绝,尸体瞬间变得干枯。
不用多久,恶鬼的鬼域笼罩整个谢家,将来不及逃走的生灵屠干净。
“你这娘子,也算有些本领。”
恶鬼一边和金甲战士战斗,一边仍有余力开口。
“半年前祖坟翻修,有人意外打翻宝箱,放我出来。”
“我得知真相后,第一时间就要上门索命,杀光谢家人。”
“没想到,你家娘子养了一头纸扎鬼,拼死护住你。”
“她还施展法术,杀人灭口,替你们谢家隐瞒丑闻。”
“当时我实力还不太强,只好暂且留你性命,到处以索命钱杀人,壮大实力。”
“今日过后,我要屠尽谢家庄,将你那六个贼祖宗的事迹宣扬天下。”
谢夫人抿着嘴不说话,全神贯注在手中纸扎元宝,与恶鬼大战。
她出身家道中落之家,三代以纸扎铺为生,这一行和卖棺材的差不多,都是生人勿近。
从小她就没与朋友,又学了供养纸扎鬼的法术,越发性格阴沉起来。
纸扎不能暴晒,所以铺子常年没有阳光,阴冷瘆人。
谢夫人从小到大,不知道阳光是什么感觉,直到那一天,她遇到了自己的阳光。
那一日,铺子门口,一位青年思得患失,透过门窗偷偷看她,脚下如同踩了钉子,半天也没有挪开。
后来,当地最大的财主,谢家上门提亲。
她才知道,那天的青年,是谢家的公子。
多年之后,谢夫人才知道,当年为了娶她,谢为善在父母高堂面前,几乎把头磕破了。
这些年来,谢为善敬她爱她,将她视若珍宝。
就算她因为修炼邪术,导致不能生育,谢为善也不介意。
二十年相濡以沫……
谢夫人和谢为善守望相助,为了帮他完成振兴家族的愿望,不惜私下动用纸扎鬼,替他扫清障碍,付出的代价,则是折损自己的寿元福分。
然而,她在相公面前,还是那个本分善良的小娘子。
直到半年前,钱伥出现,一度要危害谢为善。
这头恶鬼太过强大,谢夫人费尽心血,才勉强护住相公,婆婆却疯了。
为了掩藏钱张的存在,她动用纸扎鬼,不断杀人灭口,并以纸扎元宝混淆视听,为的就是掩盖真相。
到了今天,终于藏不住了。
既然藏不住,就将这头恶鬼彻底消灭,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轰!”
恶鬼杀得兴起,将金甲巨人拦腰抱柱,当场撕成两半,哗啦啦,漫天都是雪花纷飞。
纸扎鬼败了,被恶鬼一口气吞进去,体型越发暴涨起来。
谢夫人摇摇欲坠,惨然一笑,回头看了看谢为善。
别了。
空气中浮现雷霆,一道道叠加,拥簇成大半个龟壳的模样。
裂格组符法!
王福终于出手了,酝酿已久的八道雷殛符,叠加起来,瞬间轰在恶鬼身上。
“嗷呜!”
雷霆最是克制鬼物,八道雷殛符叠加的威力,如同用烧红的刀子插入血肉之躯。
怨气蒸腾,恶鬼受创不轻。
“小道士,冤有头债有主,我针对谢家,和你不想干,给我滚开。”
恶鬼倒也狡猾,知道蛊惑王福,让他别插手。
“笑话,谢家和你恩怨我不管,但你四处杀人壮大自身,我必杀你。”
王福施展气兵法,空气旋转压缩,十几米长的尖枪照着恶鬼的脸上捅去,直接将脑袋扎个对穿。
恶鬼眼见不敌,当场化作一团烟雾,蠕动着往四面八方散去。
“指路明灯!”
谢世炬及时赶到,对着漫天烟雾一指,指冒出大团火光。
火光落在虚无的地方,瞬间烧出恶鬼的轮廓,随即响起咆哮声。
“王福,干得漂亮,总算抓住他了。”
废墟中的宝箱里,满是耀眼的财宝,但此刻无人去看。
这头恶鬼的本质,就是人性的贪婪、丑恶,凝结在财物上,经过天长日久酝酿而成。
钱伥恶毒的来源,不是鬼的可怕,而是人心的恐怖。
谢世炬双手不断发出火光,围绕着恶鬼焚烧,使之不能散为气流逃走。
“快来补刀。”
王福点了点头,掌心五钱脱手而入,打入恶鬼体内。
“殛!”
雷霆集中爆发,炸得恶鬼当场爆裂,散成无数碎片。
嗖!
从碎片中,有一抹淡淡灰气往外逃窜,恶鬼还想死灰复燃。
“糟糕!”
谢世炬手指狂点,奈何灰气速度太快,火光追赶不上。
他急的直跳脚,眼看着大功告成,若被这恶鬼逃了,必将功亏一篑。
钱张就算只刺下一丝残留,只要找钱财附身,通过不断害人,最终还能恢复,甚至更加壮大,成为更加棘手的凶鬼。
“决不能让他逃了。”
这时候,王福伸手一指,定形咒发动,“定!”
空气凝固,一缕灰气停在半空。
谢世炬的火光却不受干扰,直接命中灰气,将其烧得丁点不刺。
“干的漂亮。”
谢世炬和王福碰头,呼出口气,总算除掉这恶鬼了。
然而,道观的任务,至此还不算完成。
这个案件中,除了恶鬼钱张外,还有纸扎鬼,虽然是谢夫人为了掩人耳目,混淆视听,但终究害了不少人。
“夫人,夫人!”
谢为善跪倒在废墟,在他面前,谢夫人静静躺着,气若悬丝。
王福看了眼她的命火,已经即将熄灭,至于命火蜡烛,已经燃烧至尽头。
没救了。
“道长,救救我的夫人。”
“抱款,贵夫人的情况,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谢夫人走的是旁门路子,不修行本命法,以折损寿元运势为代价,强行驱动一头恶鬼,今日经过剧烈大战,已经油尽灯枯了。
“夫人!”
谢为善听了大哭起来。
“王福,我这里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谢世炬走到近前,看了眼谢为善,低声说道。
“不必替我隐瞒了。”
谢夫人听到后,睁开双眼,对着谢为善说道。
“相公,你可知道我家什么来历?”
“啊?”
谢为善愣住了,不是做纸扎铺子的么?
“你也知道我家道中落,却不知道根本原因是什么。”
谢夫人说得断断续续,中途还歇了片刻,勉强继续。
“我祖上是做生意的,后来遇到强盗谋财害命,父母和家中长兄都被害了,只刺下先祖留家幸存,没了钱财家人,只好学纸扎手艺谋生。
谢夫人握住谢为善的手,“相公,杀死我祖辈的,就是刚才的恶鬼,和他的六个兄弟。”
她指着宝箱中的财物,哭泣着说,“这是我全家的性命。”
“这就是命啊!”
她叹了口气,头一歪,死了。
谢为善呆呆愣在原地,这一刻,他失去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