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成意所说的是“你们”,掷地有声的“你们”。
意思就是,他是真的打算开诚布公,彻底摊牌。
一部分原因是眼下这种情况的确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另一部分原因,则是藏着这个修罗场的秘密实在太久,他也觉得已经到了极限。
如今被吴绍波这样狠狠一搅和,劫后余生,更是让人再也没有编造和维系谎言的力气。
苏成意觉得这样惊险的事件倘若再发生一次,他的心理防线也要跟着彻底塌陷。
所以,与其继续苟延残喘地欺瞒下去,不如停止这样自欺欺人的现状,选择面对最后的结局。
说到底一切都是他自己造的孽,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
打定了主意之后,苏成意才说出了方才那句话,以一种冷静到几乎毫无温度的声音。
“我会和你们说清楚,关于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即这样的三人修罗场究竟是怎么开始的,他又是抱着怎样一种拖一天是一天的得过且过的心态扛到了今天,以及,他最后要做的决定。
要说清楚这些显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所以,分别和她们两人坦白显然更好。
“.好。”
楚倾眠终于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她的眼底带着模糊朦胧的一层雾气,以至于苏成意瞧不出来她现在在想什么。
这时候竟然有些感谢镇定剂的效果,好让她反应迟钝一点,心痛的感觉也来得更晚一些。
楚倾眠转身想离开的时候,才发觉膝下绵软毫无力气,差点跌坐下去。
等在一旁的医护人员迅速围上来及时搀扶住她,苏成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僵持了半晌,又沉默地收回来。
等在远处的楚远江和韦佩兰不清楚他们三人在这里说些什么,只是忧心地观察着自家女儿的状态,见到她终于肯先回医院做检查,这才松了口气。
楚远江快步走过来,大力拍了拍苏成意的肩膀。
“谢谢你,很感谢你。”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从今天开始,楚家欠了你一条命,你想要什么都不过分。”
这是一条来自楚大老板的允诺,其中份量自然不用多说。
苏成意知道,他这时候即便是开口说要当近海集团的股权掌舵者,楚远江也会言出必行,答应下来。
然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好。”
苏成意简单和他握了握手,却在心里默默想,他想要的,就算打死楚远江他也不可能同意。
说不定会买凶把他浇灌进近海集团新修的大楼里呢,也有可能是绑上砖头丢进长江里。
韦佩兰也走过来,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苏成意明显察觉到她有些不自然。
就像机器人的程序出了差错一样,她似乎不太清楚她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女儿,和她父亲说的一样,无论你想要什么回报,我们都会尽力。”
良久,她还是说出了比较官方的一套感谢话术。
韦佩兰话音刚落下,苏成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起眼睛,直视着对面两人。
这时候,他们俩看起来并不像是偶尔会出现在新闻封面上的那两位,媒体会在楚远江和韦佩兰之前加上一大堆的前缀,譬如企业家、慈善家、富豪、成功人士。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就是一对平凡的父母,形容憔悴,毫无形象管理,就只是为了女儿的平安无事而感到万分庆幸。
对于那个拯救了女儿的“英雄”,他们情愿付出此生全部的财富积累和事业心血。
然而苏成意对此并不感兴趣。
但此时此刻,似乎也有一件东西是他可以趁机索取的。
“两位,无论我要什么,你们都会给么?”
苏成意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澈。
“是的,只要我们给得起,做得到。”
对面的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点点头。
既然方才夸下了海口,就代表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经过这样一场绑架事件,楚远江深刻认识到,事业没了还可以重新再来,反正他有经验、有能力、有人脉,东山再起绝不是难事。
但从小养到大的闺女,全世界就只有这么一个,如果没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楚倾眠才是自己最宝贵的财富,楚远江深深叹了口气。
他终于知道他早该收起那些不必要的野心,因为有着这样完美的明珠一样的孩子,他早已经赢了太多。
“那么,我想要的东西是。”
苏成意微微一顿,语气沉着而坚定。
“我要楚倾眠的自由。”
“.”
他话音落下,对面两人显然愣住了。
无数人穷极一生都追求不到的东西摆在他眼前,只需要开口一句话便可以得到,可他却摆出了如此不屑一顾的姿态。
“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无论她想去过什么样的人生,你们都不能再用所谓的责任和义务来绑架她,她是绝对自由的。
我想要的,只有这个。”
苏成意平静地说完了他的要求。
自从上次楚家家宴结束之后,他就明确了他的愿望,那就是小班长这样的人,原本就应该永远自由。
她之所以会许愿来生成为一只鲸鱼,也是因为想要自由。
苏成意原以为要打败楚家这只资本恶龙需要走很长很远的路,没想到,机会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到了他的面前。
“好,我们答应你。”
楚远江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情万分复杂。
这个承诺份量太重了,比他所设想的那些都要沉重得多,但眼前这个年轻人能弃千金不顾,提出这样的要求,又实在有些叫人动容。
目的达成,苏成意微微点头,后退一步。
“那么,再会。”
终于将闲杂人等全部送走,留在现场的只剩下了苏成意和陈锦之。
小郑也没走,但他很知趣,生怕血溅到他身上,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龟缩到哪里去了,只是发了条信息来说聊完之后再联系他。
苏成意将方才从医护人员那里要来的消毒棉布扯下来一截,走到陈锦之面前,微微俯身。
她脸上的伤口算不上深,只是有些长,沿着她下巴的漂亮弧线延伸,此时依然在慢慢渗血。
苏成意并没有避讳,抬手将消毒棉布轻轻按上去。
陈锦之也没有躲开他的动作,目光擦过他认真的眉眼,只是心想,原来人的眼睛也可以骗人。
“会有点疼吗?”
苏成意看着棉布上渗出来的鲜红,问道。
“不会。”
陈锦之垂下眼睛,淡淡回答。
两人都知道现在该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只听得风声从耳畔掠过,山谷间传来几声鸟啼。
半晌,苏成意松开按住伤口的棉布,确认已经止血。
他后退半步,看着陈锦之长长的眼睫。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说话的声音有些晦涩。
“一定要说的话,很早吧,可能比你自己都还意识到得更早一点。”
陈锦之抬起眼睛,安静地望着他,回答道。
“是吗。”
苏成意低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其实他早就该想到的,陈锦之有着怎样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他原本是最应该知道的。
什么样的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撒谎骗过她呢?
没有人能做到,除非是她自己想骗过自己。
“苏老师,你知道吗,你其实一点都不会撒谎。”
陈锦之轻轻一笑,眼底泛起波澜。
“心虚的时候眼神会躲闪,说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加重语气,紧张的时候会转手表的表带就像现在这样。”
她话音落下,苏成意迅速松开了正在不自觉地转表带的手指。
“对吧,你太好猜啦。”
陈锦之低头一笑,额发被风吹动,温柔地落在她的眉眼前。
“所以,我一直都知道,你明白了吗?”
她这样说道。
“嗯,我明白。”
苏成意话一出口,就叹了口气。
虽然早就猜到是这样,但听她自己说出来,又不一样。
他一直觉得是他背负着修罗场的秘密在生活,难以再继续承担这样的心理压力所以选择了摊牌。
可是,陈锦之同样早就知情,她清醒地承担着这个秘密,直到今天。
难以想象,所谓凌迟酷刑,大概也不过如此。
“如果聪明一点的话,我或许应该在第一次意识到的时候就离开。
如果没那么聪明的话,在那个圣诞节,见到你们相拥而立的时候,也该清醒过来了。”
陈锦之抬头看着纷飞的落叶,继续说道:
“就算是真正的笨蛋,大概也不会等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才终于意识到,好像该结局了。”
她的语气让人心脏跳动的速度都变缓慢了,苏成意忍不住开口道:
“是我的问题,是我太过优柔寡断,迟迟做不了决定。”
“是我离不开你。”
陈锦之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是在这样彼此对峙的最后关头,她的眼神依然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总是想,再等等吧,我再等一等。
你总会做出决定的,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认了,是我欠你的。”
陈锦之没等苏成意回答,就继续说道:
“但是,这样子等你做决定的时间,实在不好过。如果让你看到这样的我,你可能都会觉得有一点陌生。”
“大多数时候我自欺欺人,骗自己不要去想,就不会伤心难过。一开始助眠的药物还可以起到作用,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就好了,什么也不用想。”
“到后来就不管用了,睡过去之后会做梦,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有时候梦到以前在南韩的日子,有时候梦到你离开了我。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太敢睡觉,当然,偶尔也有工作累到无法思考沾枕头就睡着,每次这种时候,我都很高兴。”
“有时候我也会对自己心生厌恶,觉得一个人怎么可以活成这个样子,就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晚我都在想,我究竟可不可以自私一回呢。
我就只活这样一次,我不想再有来生。
所以我的人生,可以有一次是幸运的吗?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不会的。”
“还有些时候,我会突然很迷信,拍《惊蛰》的时候取景地附近那个寺庙我去过很多遍,多到那里的师傅都认识我了。
剧组其他人偶尔也会去,他们有的许愿要《惊蛰》大爆,有的许愿自己星途顺利,还有的许愿明天下大雨剧组放假。
只有我,每次去的理由都一样。”
“苏老师,也是这时候我终于才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坚持信仰神佛。
因为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的确需要这样一份慰藉,才能支撑着自己勉力生存下去。
得空留在寺庙里手抄佛经的时候,我偶尔会趴在桌案上睡一会儿,听着旁边的木鱼诵经声,难得不会做梦。”
“寺庙里的大师念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只见我一面,便笑我虽有慧根,然而痴念过重,红尘绊身。吃斋念佛救不了我,解铃还须系铃人。”
说到这里,陈锦之的眼睫轻颤。
苏成意似乎通过她的话里看到了大漠落日孤烟,千百年来古僧口中诵经,从漫天的风沙中穿行而过,吞下众生苦果。
陈锦之此刻的神情孤寂,却又有几分悲悯。
“那时候为你求来的那个青玉平安扣,除了希望你平安喜乐之外,其实还藏着另外的愿望。”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抬起眼睛来,望向苏成意的眼底。
“红绳青玉,系心上人。”
“那位大师说,它可以保佑我们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你看,它现在不见了。”
陈锦之的唇角分明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眼里的难过却像潮水一样起伏,几乎要将目光所及之处全部淹没。
苏成意摊开手掌,低头望着那只剩最后半截的红绳。
不知为何,他恍然间心中震荡,似乎冥冥之中那条将她和他的命运牵到一起的红线,也已然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