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原与榆儿对望一眼,走到迟凛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既然认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可能是他一时糊涂吧。”
“是啊,人总会有犯糊涂的时候。”榆儿亦道。
“子渝的性情、为人,我最清楚不过了,我一定会找出证据,证明他是无辜的!”迟凛望着窗外的朗朗晴空截然说道。
“他自己都认了,哪里无辜了?”栗原一巴掌拍在迟凛的后脑勺上道,“你这小子,真是一根筋!”
“是啊,迟大哥,”小弥仰躺在椅上摸着鼓鼓的肚子道,“你别再伤脑筋了,过来吃一点吧。这个点心真的好好吃,吃完了你的心情就好了。”
她已听榆儿说起过迟凛,所以直呼迟大哥。
“多谢。”迟凛向她道。
“这是小弥,我的妹妹。”榆儿向迟凛道。
“小弥姑娘。”迟凛与她拱手见礼。
方才一见面,只顾着说话,倒忘了他们二人尚未见过。
“我明日进宫,会转告三公主二皇子无恙,好请她放心。”迟凛向榆儿道。
“好。”榆儿点头道。
几人一同出了天外泉,迟凛付了银子。
“迟大哥,这里的茶好好喝,点心也特别好吃,下次还带我们来吃,好不好?”小弥一双大眼睛盯着迟凛道。
“当然好,小弥姑娘喜欢就尽管来罢了。”迟凛向她笑道。
他这脸自打见了面就一直黑着,陡然这么一笑,才依稀看见他从前那般丰神俊朗的样子。
“迟大哥……”小弥盯着他道。
“什么?”迟凛奇道。
“你怎么这么好看?”小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
“小弥!”榆儿将小弥扯到自己身后,向迟凛笑道,“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上次榆儿姑娘所说雾海村一事,两道奏表已至御前,皇上已下旨取消了稀罕之物进贡一例,工事服役一则,亦如前所说,另立了新规,你可放心了。”迟凛向榆儿道。
“真的吗?”榆儿闻言,展开笑颜道,“多谢了。”
“岂敢当你的谢,迟凛会记住你的恩情的。”迟凛翻身上马,向榆儿、栗原、小弥拱手道别,“迟凛先告辞”。
三人亦向他作别,迟凛便打马离去。
“榆儿,你怎么看?”栗原望着迟凛骑马远去的背影,侧头向榆儿道。
“也许迟凛说得有道理吧。”榆儿道。
“榆儿姐姐也觉得那个萧大哥不会杀人吗?”小弥问道。
虽然她方才只顾着吃喝,这些话倒是一字不落,都听进耳朵里了。
“走吧。”榆儿迈步走出,对小弥、栗原招了招手道。
“去哪儿?”栗原道。
“去问问那个老乞婆,为什么要陷害忠良。”榆儿回头对他笑道。
拉起小弥,三人一块往聚贤楼走去。
皇宫内,宁阳得了萧恒期被下大狱的消息,头插着飞凤攒金步摇,身穿大红深绣曳步裙,手腕上戴着那串明丹进贡的紫玉手镯,领着繁花、玉锦并其他七八个宫女浩浩荡荡地奔蒹葭宫而来。
宁葭正出了蒹葭宫往承静宫去。
方转入长廊,便见宁阳左拥右簇地走来。
“二姐。”宁葭向她行了一礼道。
宁阳也不还礼,大步走至她面前,望着宁葭笑道:“三妹,多日不见,过得可好?”
“托二姐的福,还好。”宁葭道。
“父皇刚给你找了一门这么好的亲事,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宁阳眼望着她,掩饰不住嘴角揶揄的笑容。
宁葭尚浑然不知萧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只是闻得此言,触痛心事,低头不语。
“三妹,我已求了父皇,准我今年秋便完婚。既然我们同日赐婚,不如,也一起完婚,你看如何?”宁阳凑近她笑道。
宁葭双手绞着腰间的一缕玉穗子,没有答言。
“三妹,怎么,不愿意?”宁阳更凑得近了些,盯着她的脸笑道。
“二、二姐,还是、听父皇的安排吧……”宁葭踌躇道。
“父皇倒是想这么安排的。”宁阳右手二指揉着太阳穴笑道,“不过,恐怕难了……”
说罢便玩味地望着宁葭。
“二姐,此话、是何意?”宁葭道。
“你的驸马,萧家三公子萧恒期,他呀、可干了件大事!”宁阳又凑近宁葭睁大了眼睛笑道,“哎呀,可真没看出来,他竟然有这个胆量!”
“萧三公子?他、做了什么事?”宁葭奇道。
“他……”宁阳立起身来,手中忽然拿出一支金簪,向宁葭刺了过去!
“三公主!”芳绮、芳容见状惊叫道。
宁阳的手停在空中,那支金簪离宁葭的脸只有三寸。
“杀了人了!”宁阳俯在宁葭耳边小声道。
“啊?!”宁葭不可置信地惊望着她。
“怎么样,你也不能相信吧?”宁阳收了金簪,拍了拍衣袖,向宁葭眨了眨眼,满满笑道,“你猜他现在在哪儿?”
“在、在哪儿?”宁葭尚在震惊之中。
“就在乾凌府的大牢里呀。”宁阳道,“秋后问斩!”
她将最后这四个字一字一顿、铿锵说来,一双眼睛直盯着宁葭。
“宁阳!”忽闻一声轻喝,承妃不知何时已站在宁阳身后,眼睛在宁葭、宁阳的脸上来回看了一回。
“承妃娘娘,您也在啊?”宁阳并不行礼,微微抬了抬下巴道。
“正好在。”承妃望着宁阳缓语道。
“今日有个好消息,特来跟三妹知会一声,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宁阳一双眼睛亦炯炯望着承妃。
“前朝之事,自有皇上圣裁,清者自清。”承妃道,走至宁葭身侧,拍了拍她的肩膀。
“娘。”宁葭唤了一声。
宁阳尚未回言,却闻一个冷厉之声道:“国有国法,以身试法的自然逃不脱,作孽的总归会有天惩。”
随着话音,宫女们皆让开来。
柳眉厚唇,鼻梁微塌,尖尖下巴,正是邺妃。
邺妃双眼紧盯着承妃。
“娘!”宁阳走上前去脆声叫道,一手挎住邺妃。
“邺妃姐姐。”承妃向她行了一礼。
邺妃并不还礼,一双眼冷若寒冰,望着承妃道:“天有道,罪有责,妹妹该是明白的了。”
“命数自有天定,你我不过一己凡胎,何敢妄论。”承妃向她缓语道。
“是吗?但愿吧。”邺妃嘴角扯出一丝冷笑道。
拉了宁阳,拨开承妃,走出众人而去。
瞎眼的老乞婆也许不止一个。
不过,聚贤楼这里,恐怕只有这一个了。
三人很快便来到了聚贤楼。
在门口左右寻了一回,却并未看见要寻的那个人。
“哟,客官,您来了,快里边请。”来福迎上来笑道。
这两个人的脸,那真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伙计,来,我问你,那个瞎眼的老乞婆在哪儿?”栗原向来福问道。
“您说那个老乞婆啊,她已经两日没来了。”来福道。
“知道她住哪儿吗?”榆儿问道。
“就在城南济世大药堂后面,院子里长着一棵大槐树的就是。”来福道。
“她有家怎么还当乞丐?”栗原奇道。
“她一个瞎眼的老太婆能做什么,就一个儿子春天里还给下了大狱,不讨饭可活不了了。”来福道。
“这样啊。”榆儿道。
“不过也怪……”来福又道。
“怎么怪了?”榆儿、栗原忙问道。
“她从不去别的地方,就只在这聚贤楼门口乞讨。每天还没开门就来,打烊了才走,比谁都准。”来福道。
“他的儿子是为什么下了大狱你也知道的了?”榆儿又问道。
“这可是奇闻,净月城里的人都知道。”来福道。
“奇闻?”榆儿道,“怎么个奇法?”
“他儿子不过是个打柴、做短工的,不知怎么,忽然看上了玲珑坊的一个歌妓,跟一个什么官打起来,就在玲珑坊把那个人给杀了。”来福道,“客官,您说奇怪不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想是那位姑娘长得好看,他便喜欢了。”栗原道。
“那倒是,松音姑娘长得、那是真好看!”来福遥遥望着玲珑坊的方向、一脸痴想道。
“跟你一样没出息。”榆儿指着来福向栗原道。
“她们都没你好看。”栗原向榆儿邪邪笑道。
“榆儿姐姐,我们快走吧。”小弥上前抱住榆儿胳膊就走,回头狠狠瞪了栗原一眼。
栗原也不在意,跟在他二人身后走去。
来福望着玲珑坊发了一回痴,方回过头来道:“客官,您……”
身后哪里有什么人。
再看三人,已往玲珑坊方向走了七八尺远了。
玲珑坊,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歌楼。
在这净月城中,比它大、比它招风的歌楼少说也有四五个。
不过,它虽然不大,到底是寻乐、买笑之地,倒也胭红脂香,精巧雅致。
离玲珑坊尚有五尺来远,栗原扯了扯榆儿,道:“这种地方,你们姑娘家不太方便吧。”
“听听小曲,看看美人,有什么不方便的?”榆儿笑望着他道。
“还有好吃的点心吗?”小弥道。
看看这楼倒是漂亮,里面的东西一定也很好吃吧。
“你们还是在这里等,我去看看吧。”栗原道。
“莫不是我们去了,你不方便?”榆儿更是一脸揶揄地笑道。
小弥却已跑到了门口,回身向榆儿大声道:“榆儿姐姐,快点!”
里面却走出一个黑脸短须的壮汉,向小弥道:“姑娘,请不要挡着门口。”
“好,我们马上进去。”小弥向他明媚笑道。
那人却黑着脸,道:“姑娘,还是早些站开的好。”
榆儿过来拉了小弥,小声道:“姐姐带你去吃别的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小弥疑惑地道。
“跟姐姐走就好了。”榆儿向她灿烂笑道,拉着她往街上走去。
这种地方,便进去也没什么。
不过,耽误办正事,那就不太好了。
榆儿拉了小弥,向栗原眨了眨眼。
转过一条街,买了两碗凉粉,与小弥一起坐在小摊上吃起来。
“啊,好好吃!”小弥第一次吃这个,开心不已。
“你有不好吃的东西吗?”榆儿望着她,也觉开心。
栗原则独自走至玲珑坊门前,径直往里走去。
黑脸短须打量了他一回,见他穿的不过是一身粗布素衫。
那日在布庄制的一身他不乐意穿,一直是榆儿收着。
玲珑坊出了那件事之后,诸般事宜皆甚谨慎。
何况这人看起来不过是个穷鬼,他便粗声道:“客官有闲,且到别处玩耍吧。”
“我还就乐意里面玩耍。”栗原笑道,自往里走。
当下便出来七八个短衫打手,个个孔武有力。
“哟,这么隆重?”栗原斜眼扫了一遍,笑道。
“没银子就一边呆着去。”黑脸短须的壮汉不屑地道。
栗原也不答言,提步走上台阶。
那几个打手便围了上来,只听几声碰撞声,那些人个个捂着头坐倒在地。
栗原向那个黑脸短须的壮汉走去,那人忙大退了两步,抵住门柱,颤声道:“你、别胡来!我、我会报官……”
栗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爷不过是来喝杯茶,你带路。”
他虽比栗原还高出一个头,此时在他面前却好似矮了一大截,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重整了笑脸道:“客官,里边请。”
栗原正往里走,冷不防迎面来了一个人。
青色面具,面冷如冰。
只是今日穿得一身青色长衫。
幽绝就这么擦着他的肩走了出去,仿佛完全没看到他。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栗原回头望着他的背影,面上浮现出一缕不安。
看他往榆儿、小弥所去相反的方向走了,暗暗舒了一口气。
不过,他既已来了,恐怕想再甩掉他就难了。
奇怪,他来这玲珑坊做什么?
就他那个冷眉冷眼的样子。
该不会是醉心风尘?
真是会装!
栗原心中哼过一回,不觉已走至玲珑坊内。
这楼内分为两层。
丝竹瑶琴之声固然不绝,男女调笑之声更是不缺。
“哟,这位爷看着面生啊。”一位珠翠环绕的三十有余的妇人走来道。
盯着栗原上下看了一回,瞪了一眼他身后的黑脸短须,摇了摇手中团扇,微笑道:“公子,我们这里要先见彩头的。”
“这个简单。”栗原自袖中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在手中掂了掂。
妇人的脸色略缓和了些。
幽绝出了玲珑坊走了几步,转身朝着榆儿气息传来的方向走来。
但他并没有靠近,只在远处望着她。
虽然自己做了这么多,可是她对自己的态度非但没有任何进展,相反反而是愈加讨厌自己。
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甩掉我自己跑回净月城来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榆儿右手手臂伤势未愈,一应事情都是左手来。
她又受伤了?
又发生了什么事?
幽绝皱了皱眉,向天外泉走去。
“这位姐姐,你怎么长得这么俊?”栗原向妇人的凑了凑笑道。
“哟,嘴还挺甜。”妇人理了理鬓角嗔笑道,“不过,姐姐我已经退了多年了。”
“那真是可惜了。”栗原又向她凑近了些,在她脖子处闻了闻。
这气息甚是撩人,妇人眉眼间禁不住泛起丝丝缕缕的迷离。
看这年轻人眉眼其实长得甚是俊朗,就是这身打扮……
不过,反正他今日有银子就行。
“公子想点哪位姑娘,随意便了。”妇人整了整衣襟,轻摇团扇道。
“刚才那位戴面具的来这里点了哪位姑娘?”栗原立正身子笑问道。
妇人闻他此言,却变了脸色,道:“他点的姑娘并不在。”
“不在?”栗原奇道。
莫不是还有老相好?
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栗原又问道。
“公子,我这里的姑娘个个琴曲俱佳,您看满意哪个?”妇人却将话绕开来道。
“那就给我叫松音,如何?”栗原便也不再追问,转而道。
“松音?”妇人面色更是难看道,“她、不在。”
“不在?”栗原奇道,“为何?”
“她这几日身体不适。”妇人道,“请公子另选他人吧。”
栗原抬眼看来,一侧壁下坐了十来位姑娘,穿红着绿,手中琴弦轻拨,合奏着缠绵之声。
“都说松音长得美,今日特意来看一回,姐姐行个方便吧。”栗原道。
“她确是身体不适,已多日不曾待客了。”妇人道,“公子请回吧。”
说罢,转身走了。
方才那个黑脸短须上来,向栗原道:“公子,若是来找松音,还是请回吧。”
他语气和缓了很多,赔着笑脸。
栗原便也转身出了玲珑坊。
在街上寻到榆儿、小弥,只道松音并不在。
遇到幽绝的事,他却没有提起。
“既然没寻着她,还是先去那边吧。”榆儿道。
“也好。”栗原道。
“榆儿姐姐,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去找那个老婆婆吗?”小弥向榆儿道。
“对。”榆儿道。
“她好像很可怜,应该不是坏人,为什么要冤枉那个萧大哥?”小弥道。
“这个、冤不冤枉的、我也还不知道……”榆儿道。
“小弥,来、哥哥跟你说件事。”栗原忽然向小弥道。
“你是谁哥哥?”小弥别过头去哼道。
“一会儿见了那个老乞婆,你可不能说我们认识迟大哥、萧大哥的事。”栗原忽然一脸严肃地道。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小弥回头对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小弥,”榆儿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栗原说得对,如今尚不知那位老婆婆怎么想,还是先别说的好。”
“哦、我知道啦。”小弥向榆儿点头道。
幽绝来到天外泉,向玉溯道:“玲珑坊的松音不见了,找到她。”
玉溯对他笑了笑:“你又要帮她查案?”
“我只是在寻找机会。”幽绝道。
“什么机会?”玉溯问。
“这还用问吗?”幽绝道。
玉溯探究地望着幽绝:“你究竟打算怎么做?尊主的时间也许不会太多了。”
“我自然知道。”幽绝道。
又道:“让使者跟着她,有什么事及时告知我。”
玉溯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幽绝似笑非笑地道:“想让一个女人听你的话,我的方法不是很好吗?”
幽绝听了,面上微热,瞥了一眼站在玉溯身后的胭脂,转身往外走去:“我说过会用自己的办法。”
幽绝走后,胭脂向玉溯道:“幽绝大人究竟想怎么做?”
玉溯嗤笑一声:“他哪里懂得女人心?”
“女人心?”胭脂道。
玉溯走到琴桌旁,望着积了一层轻尘的瑶琴:“像方榆儿这样的女人,若不愿意做一件事,你就算是剐了她她也绝不会点头。若是她愿意,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说着,用手轻轻抚摸着琴身,声音沉而冽:“服人要折心。”
“那究竟该怎么办呢?”胭脂道。
“自然是要让方榆儿心甘情愿地帮他赴东海杀神龟。”玉溯道。
“怎么才能让她心甘情愿这么做呢?”胭脂道。
玉溯伸出手指随意拨动着琴弦,瑶琴发出无曲无调的几声清响。
“七情谷的那个人不愿出谷,看来还是要子卿走一趟。”玉溯道。
说着收了拨动琴弦的手,走到案边拿起桌上书卷,以手捏诀轻轻划过。
千里之外的使者——语事鸟收到指令,振翅飞向驰天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