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腊月将尽,瑞雪丰年,除夕即至,嘉昭十四年即将走完历程。
东西两府年味愈发浓重,贾家在京各处老亲世交,如往年一般纷纷上门走动。
只是今年到府年节拜会之人,比往年来的更齐全,人气也比往年更鼎沸些。
荣国府自贾代善过世,逐年黯淡的权贵气势,似乎再一次彰显棱角分明的轮廓……。
究其原因,是贾门上代爵主故去,敕造荣国府换了天日,出了位一体双爵的家主。
神京各家高门都久闻贾琮大名,知道这位少年家主,不是他父亲那样的纨绔之人。
虽不过近舞象之年,但诸般卓绝事迹,早已闻名遐迩。
皆认为他承袭荣国世爵,神京贾家已由原先日渐颓废,必定要焕发中兴之相。
上回贾琮圣旨册封荣国爵,已在神京世家贵勋之中,掀起不小风波,使得荣国府宾客盈门,沸沸扬扬。
但同时神京各大世家,也不无观望审视之意。
因但凡世家大族,都知家门起伏盛衰,一向都是新贵易立,旧势难去。
贾琮虽奉旨承爵,但是他的二叔贾政依旧在堂,且贾政还是上代贾家府主,居荣国正溯荣禧堂。
在旁人的眼中,荣国府接下去难免会出一场叔侄相争,为了权势家业,明争暗斗的戏码。
可是事实却大大出人意料。
贾琮承袭荣国爵,不到十日时间,贾政夫妇仍擅居荣禧堂不迁。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件门内之事,却招来朝廷四大官衙联名弹劾,跟风景从的官员更是数量惊人。
形势如此奇峰陡转,令所有旁观好戏的勋贵高门,一时之间皆有瞠目结舌之状。
人人都知贾琮虽然少年卓绝,但他在朝廷之上,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之后官场便传出消息,当日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孙守正,为弹劾贾政擅居荣禧堂不法的第一人。
孙守正不过是个从七品御史,他甚至没有当庭弹劾的资格。
就是这样一份不起眼的弹劾奏章,经过通政司、司礼监重重传递,才能到了圣上御前。
却偏偏就引起当今圣上关注,圣上对贾政霸居荣禧堂之事,不置可否,却对赞赏孙守正清正敢言、恪守礼道。
圣上还因此破格给孙守正加恩大考,晋升一级为正七品御史,此事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才有了后来四部官衙联名弹劾,掀起叔侄礼道正溯之争的偌大风波。
但凡贵勋高门,诗书官宦,为保自身富贵长久,都会深究朝局跌宕根由。
这会子哪个还看不出,这份风波的归根结底,不过是圣心所向。
那四部高官不过是从孙守正身上,把准了圣上的脉搏,以此迎合圣心,附翼呐喊摇旗罢了。
贾琮能少年封爵,是因为他文武卓绝。能一体双爵是他机缘巧合,颇有福缘。
但如此得到当今圣上站位扶助,那便是实打实的简在帝心,皇恩厚重!
再想想贾琮如今才多大年岁,更加让人觉得前途不可限量,如今他继承荣国爵位,神京贾家中兴之兆已稳如泰山。
……
也因为这样的深层原由,年节走动拜访的勋贵官宦之流,其贵亲高朋盈门的喧闹,竟不亚于贾琮袭爵时道贺的盛况。
不过年节之前走动,以各家勋贵高宦内眷为主,各家男客多半会在除夕后上门贺岁。
所以,这几日贾母的荣庆堂,几乎日日贵妇满座,香风熏人,钗簪宝光,云鬓锦裙,好不热闹。
贾母私下揣测对比,觉得今日年节前高朋走动盛况,竟比往年都要高昂许多。
贾母一辈子就爱富贵享受,最得意的荣耀体面,自然对荣庆堂里红火辉煌的场景,十分受用。
不过贾母心中知道,今年更胜往昔的原因,多半还是东府的那个孙子,为贾家招揽的人气。
俗话说的好,东边日出西边雨,墙内栽花墙外香。
贾母想到贾琮的风光,又想到宝玉的落魄、贾琏的落难,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不过她终归是个高乐享受的性子,这少许阴霾郁闷,只是心中打转了片刻,便被抛之脑后。
很快就沉浸在各家贵妇众星捧月的欢愉中……。
……
而这些年节走动的贵勋高门太太、媳妇们,许多人还带了家中未出阁的小姐。
她们此举倒不是像以往那样,将贾琮当做东床猎物来算计。
自从上次贾琮闹出赐婚夺亲的偌大阵仗,这些高门贵妇也都看得清楚,贾琮威势日重,他的亲事宫中都留意,将来只怕也不出赐婚之仪。
他到了这个牌面,娶妻已不是老亲走动撮合,就能够轻易成事的,大抵也不用在这上面白费心思。
再说贾琮眼下正在父孝守制,三年之后才可成亲,但凡高门中有到及笄之女,怎么也赶不上他这趟了。
这些贵妇会带家中未出阁姑娘到访,究其原因,是出于另外一重打算。
高门贵勋笼络来往,合纵结势,免不了太太媳妇之间走动亲热,也不乏闺阁千金的手帕情义。
就像当年贾母在闺阁之时,就曾和同为高门妙龄的懿章皇太后,相互结为手帕之交,成了贾母一桩可以夸耀的往事。
当然,她这位手帕之交,不管是母仪天下,还是贵为皇太后,处事谨慎精明,不涉政事俗务,并没给贾母带来实惠,这是别题之话。
这些贵妇之所以带家中小姐拜访,是听说贾家威远伯对家中姊妹十分宠爱,在贾家姊妹中也很受爱戴喜欢。
她们还听说威远伯生母虽被追封诰命,但原本出身实在不显,曾经被贾史太夫人深为厌弃,因此威远伯和祖母并不太亲近。
如今,贾家东西两府能紧密连结,多半都是贾家那几位小姐,起到了粘合纽带的作用。
因此,各府贵妇带着家中闺阁到访,便是让她们和贾家几位小姐交好,这等内宅私谊之举,既显得亲切便利,又不张扬露骨。
内里却是拐弯交好贾家的少年家主,为高门之间多添一层亲密世交联系。
因此,这些日子年节女客走动,贾琮因男女回避的礼数,倒是很少出来见客。
迎春、黛玉、探春、惜春等人,却要时常出来陪客,多了不少古怪的忙碌。
……
王夫人自从荣禧堂搬去偏院,便气病卧床几日,说是都下不得床,其实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心中气不顺,和外头做个样子。
等到了年末,各家老亲纷纷上门拜会,荣庆堂里宾客盈盈,贾母便让人去叫王夫人一起见客。
虽然在儿子贾政搬离荣禧堂一事,自己儿媳表现出偏执少谋的秉性,让贾母对她多了些看不上。
但为了自己宠爱的幼子,在失去家主之位后,能继续在荣国府保持位份,还有老亲面前的脸面,贾母不得不让王夫人在荣庆堂露面。
好在贾琮虽是荣国之主,却并没有娶亲。
不然有荣国当家奶奶在位,荣庆堂上接待各家勋贵女眷,怎么都轮不到王夫人这偏房婶婶。虽然作为贾琮嫡母的邢夫人也有这个名份,她倒是临老行了一次大运,居然能破天荒从东路院搬回荣国府。
只不过如今时过境迁,她已是寡妇失业,既不得贾母喜欢,又没有儿子撑腰,自然也就靠边站了。
王夫人得知贾母让她去荣庆堂见客,自然懂得老太太的用意,颇有喜出望外之感,病也立时好了,精神头也足了。
从此,每日早早梳洗装扮,到荣庆堂陪贾母待客。
王夫人只要进了荣庆堂,看到这满堂贵妇的荣盛场景,一颗已经晦暗的心,似乎瞬间就能舒展,像是又回到了执掌荣国家业的日子……。
每当看到堂上随长辈拜访贾母的闺阁千金,其中有几家姑娘,家世容貌都为上等,让王夫人颇为心动。
只是但凡上门的当家贵妇,哪个不是后宅里的人精,又有哪个不知王夫人如今处境,虽脸面上维持礼数,内里却不把她放眼里。
对王夫人间或提到的我们宝玉之类的话,没有哪家贵妇去接话茬,如今谁还不知宝玉那点底细,皇帝金口玉言,名声大得吓人……。
这些贵妇倒是时时提到贾琮,对着贾母死命夸赞,说老太太有福气,养了这么了得的孙子,当真是要羡慕死人。
类似的戏码,几乎在每日荣庆堂待客过程,都会照例发生几次,把王夫人磕碜郁闷到极点。
但即便是如此,她也要身受着,还要不时顺着话风赔笑,以尽宾主之道,不然连荣庆堂待客位份都没了,二房在贾家岂不是更落魄。
……
这日王夫人又代贾母送走了几家拜会的贵妇,心情郁郁出了荣庆堂。
可是脑子里似乎被魔音灌耳,不停盘旋那两个贵妇夸赞贾琮的刺耳声音:诗文才子,二元登科,文武双全……。
她带着丫鬟彩云,远远路过荣禧堂时,看到林之孝家的堂口吆喝指派,丫鬟婆子抬着许多家俱和古玩,正在频繁进出荣禧堂。
荣禧堂门口还站着个妙龄女子,上身穿烟松绿刺绣镶领翻毛长袄,藏青色绣玉兰花枝长裙。
乌黑柔亮的纂儿,上面插一支红宝翡翠步摇,秀美柔润的脸儿,在阳光映照下,娇弱犹如扶柳,绰约宛如芝兰,甚是亮眼夺目。
王夫人自然认得这是贾琮的丫鬟五儿,眉头不禁紧紧一皱。
娇柔俏美的五儿,不会让王夫人有丝毫赏心悦目的感觉,更多的是难言的嫌恶。
她对身边彩云说道:“你去打听一下,她们在闹什么,青天白日在荣禧堂沸沸扬扬,像什么样子!”
彩云过去一会儿,快步回来说道:“太太,我刚问过林之孝家的,她说荣禧堂现在已空出来,琮三爷说不得那天就会入住。
她得了五儿姑娘的吩咐,正给堂中添补家俱摆设,还有诸般日常得用之物,让琮三爷住进去能舒适安稳。”
要知道荣禧堂可是荣国府正堂,位份比荣庆堂还要高上一等,以往这类事都是她才有资格去做,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下贱的奴才!
王夫人想到当年厨房的柳嫂曾动了心思,想将独女五儿弄到宝玉房里应差,企图想攀自己宝玉的高枝。
当时自己就很看不惯,这死丫头竟生了几分黛玉的模样,这才及时阻拦下来,又顺势把这丫头打发给贾琮当丫鬟。
也省得这生的妖媚的东西,去祸害自己宝玉,再没想到才过去几年,竟让这死丫头修炼成了精。
王夫人心中懊悔,只怪自己当日太过慈悲,居然昏了头,把这样的女子给贾琮做丫鬟。
当日就应该把这贱丫头随意配了外院小厮,哪里会有今日她在府上做妖拿大的可恨。
王夫人虽心中气愤不平,但她如今的情形,还真没名义去训斥五儿,不然招惹到她背后的主子,只怕又要生出不自在。
那小子一向都是软硬不吃的货,而且听说他很宠这个五儿……。
……
王夫人这几日在荣庆堂上,所有的到访女客,都在夸赞那小子了得,自己的宝玉原本是荣国府的凤凰,如今却无人问津。
那小子身边一个毛丫头,能可以在府上作威作福,想到这些,心中羞愤无休止的翻腾,但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如今她在贾家唯一的依仗,就是儿子宝玉,除了指望他,王夫人还能再指望哪个。
她想到这些,便转头往宝玉院里走去。
等王夫人到了宝玉院里,袭人正在房里做针线,见王夫人直入正房,她人毕竟老道些,看出太太脸色不太好看。
她想到最近府上的事情,对太太的打压的有些狠了,太太心中正极不自在,如今这份脸色过来,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王夫人见宝玉没出来相见,便皱眉问道:“宝玉怎么不见人影,又去了那里闲逛,你们日常也不劝着点。”
袭人见王夫人话中隐含戾气,心中不由生出警惕。
说道:“今天老太太那边来的几家贵勋夫人,其中两家都带了门中小姐过来拜会,老太太让二姑娘、林姑娘、三姑娘带人去逛园子。
如今客人刚走,三位姑娘一时没回东府,眼下都在三姑娘房里闲坐,宝二爷得了信就去和姊妹们说话了。”
王夫人一听这话,心中有些不满,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清楚,他那里是去找姊妹们说话,他是特地去找林丫头说话才是真。
王夫人十分清楚,儿子宝玉对黛玉那点心思。
可恨那林丫头如今日日进出东府,挑唆着三丫头只对那小子亲近奉承,对自己的宝玉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当真是可恶至极。
她一个丧母的不祥之身,如果不是老太太格外怜惜,就凭着她那娇弱多病的身子,那里还能活到今天,如今只怕连骨头都化了……。
王夫人一下想起方才荣禧堂门口,那个娇弱俏美的五儿,长得就和黛玉颇为神似,也是这般恶心作耗,心中更是生出一股邪火。
她对袭人沉声说道:“去把麝月、秋纹、碧痕都叫进来,我有话说!”
麝月等人得了袭人的叫唤,都有些不安的进了房间,都察觉到王夫人脸色不善,各自低头侍立。
王夫人沉声说道:“你们几个都是服侍宝玉的大丫鬟,宝玉日常坐卧行走都是你们看顾,最近府上出了不少事情,你们也都清楚。
我眼下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宝玉,我把他交到你们手上,一定要尽心服侍,不能出一点差错,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
你们尽心服侍,我自然都不会亏待,将来或出去或留下,我都会给你们一个好前程。
但是有一桩,你们如果做事散漫,不能一心一意,让宝玉闹出了事情,我可是不会饶的!”
袭人等丫鬟一听王夫人这番话,心中都微微一冷,虽然这些话未出恶言,但其中的严厉和要挟已不言而喻。
其中意思不外乎是说,她们那个如不尽心服侍宝玉,让宝玉生出什么差错,轻者拉去外院随便配个小厮,重者只要一顿家杖就打死了账。
王夫人一番话说完,又严声问道:“最近宝玉起居读书,院子里一干人等,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袭人首先说道:“二爷最近都极好,并没有不妥的举止。”
王夫人又看向麝月,麝月微微一哆嗦,说道:“宝二爷都很好,事事很顺当,每日吃睡都听我们劝,没有不妥。”
王夫人见她们两个众口一词,微微皱眉,又看向秋纹和碧痕。
碧痕心中害怕,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王夫人。
秋纹却两眼微微放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夫人不满的斥责道:”有什么话就说,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她突然想到方才袭人麝月的回复,心中不由一动,说道:“你们都出去,秋纹留下。”
袭人脸色低垂,只是柔和的回了一句是,一旁的麝月脸色微微一变,心中生出深深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