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卖刀游子
作者:白慎行   宋武屠龙最新章节     
    江夏郡外,亢龙寺。
    寺庙有三个后门,分别挂了三个匾额。左为“解脱门”,右为“精进门”;中间却稀奇,门楣上面是个招牌,招牌上写着“典当行”。
    大晋花和尚,兼营放贷、典当,说来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郡城外边,有落魄旅人,鳞伤遍体,孤身行路。
    经过这亢龙宝刹的后门,旅人扒上典当柜台,把一长一短的双刀拍在柜台上。
    和尚笑,施主,我们是和气生财的佛院,要你家伙做甚。掂量掂量双刀,刀锋血气森森,显是上次没有擦拭干净残血,刃头一片斑斓锈蚀。
    正要合上刀,忽发现鞘里内胆是金银打造;和尚仅仅收下刀鞘,把不值钱的双刀退回了旅人。
    得钱二两六。旅人面目惨然,失魂落魄一般,也不争竞。那人问和尚道:
    “哪儿能吃饭?”
    “城墙旮旯里蹲着去!”
    江夏墙角,三五成群,围了七八十个打短工的麦客。这些人不治产业,没房子没地;天为被,土为床,年年以佣耕为业。
    郡里近来出了两桩大事。
    一桩是有那不知死活的江夏贱民,上西军首府里杀人放火,烧了荆州囤积可用五年的粮草,惹恼了桓家将军。羊毛出在羊身上,羊有脾气?好的,不给羊群面子了,这次西军要往秃了薅光荆州百姓的羊毛,索性把征粮数额翻了两番。
    方圆百里,百姓已无半粒米粮。有地的尚且要饿死,这些躲在城墙角落等人雇佣的泥腿子,此时只有西北风喝;说是麦客,不如说是要饭的乞儿。
    第二桩,是郡里的法场上,闯进来一伙子强人。
    这些暴匪们,当街呼啸杀人,持刀挥斧,一发劫了法场,救下一条刽子手下待砍的死囚人命。
    目击的百姓说,他们有的是会稽口音,有的则来自淮南;抢了那青脸的人犯,一哄而逃,纷纷窜入城外五十里的白雉山,就近落草。
    江夏城中,不少没有活路的破落户,索性也一头扎进了白雉山。听人们讲,白雉山上,欢迎的水果很甜,大碗的烧酒很烈,粮米堆积如山;上了山,便会不挨欺负,从此可以抬着脑袋说话。
    城角乞丐,摆下龙门大阵,谈天论地:
    “兄弟们哪里来的?”
    “——宜阳的。”
    “邾城的。”
    “鹿门的。”
    “鹿门的?鹿门离着襄阳可近,逃难过来的?”
    “你这说的,荆州哪里不是兵荒马乱?”
    “我听说前日里,襄阳满城叫北府兵烧成焦炭了?”
    “你可说……大晋这回把北府军、东军、历阳军,三支王牌摆上江北,江那边打成一锅粥了!前几日,有队北府的细作,不知从哪儿钻进襄阳,打开了城墙的东门;千数骑兵跟着夜入城池,把个襄阳屠了。”
    “桓将军用兵如神,这边襄阳刚失陷,那边西军的轻骑已经赶来汉江。嘿,北府是真怂,一个屁没放,从襄阳掳掠的金银和辎重说丢便丢,一抹头,学猴儿拉稀,你猜怎么着?窜啦!”
    “西军就这么把他们放了?”
    “桓将军的脾气,哪能?听人说,这支北府兵逃跑时,留了二三十人,堵在襄阳城东断后……”
    “放你娘的屁吧,二三十人,挡的了万数来的西军轻骑?”
    “真的,是真的!我表弟就是从襄阳跑出来的难民,他躲在草泽里,亲眼所见!听他说,这三十号子人,当晚死守襄阳城东,从四更捱到五更。打到后面,甚至大开城门,妄图突围,反向朝大军驰马冲杀过去——杀伤了西军四百多骑兵,一路推到汉水边上……唉,到头全死啦。说起来也都算是好汉,死的干干净净。”
    “这帮子木头脑袋,让断后就断后?该跑不跑,西军咬上他们,跑也跑不了,桓将军又是从来不纳降,当俘虏只能一死。难怪他们拼命。”
    “你可别吹了,三十号子人,杀伤四百多轻骑?人均楚霸王吗!项羽那时候,身边仅剩二十八骑,让刘邦手下的精锐郎中骑兵,在垓下围了三重,最终下马步战,反杀百人,慷慨战死——
    那时候可没有马镫,包围项羽的骑兵夹枪冲锋,成不成基本就看那一下,坠马就是个凉——
    项羽领着二十八人下马步战,霸王力能举鼎,英雄盖世,这才留下斩将溃围的神迹。你说北府断后的那几个寻常丘八,对上虎狼一样的西军兵丁,能造了四百的杀伤?兄弟,你是饿晕头了?”
    “估计你这辈子都没打过架吧?看你瘦的细胳膊细腿,估计连擀面杖都抡不起来?闭嘴吧孙子!”
    “谁还没打过个架?老子在江夏郡里白吃炸鹅,下馆子都不给钱!说什么三十杀四百,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能以一敌三的练家子。三十杀四百,刀不卷刃崩口?你见过杀猪的屠户吗?了结一口猪,刀且要磨上半天,西军的皮肉比猪肉软吗?别特么吹逼了,越吹越玄乎……”
    “是,有的人自己秒射,便以为这天底下百卷连载的春宫图都是假的。”
    “听我表弟说,那三十人里,领头的提了长短两把钢刀,端的是个狠货。”
    “这三十名汉子守在襄阳东城上面,各怀必死之心;敌众他寡,城自然是守不住,于是出城直冲桓将军的麾盖。西军一员大将挡上去,一个照面,让那领头的把他脑袋连着兜鍪一刀卸下来,就剩了个腔子。其余将校,着急让弓箭手把他射死,最终竟是无人放箭。”
    “必是桓将军不许。桓将军临阵,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先让身边的将校们把老鼠斗个精疲力尽,不会下杀招。”
    “这领头冲杀的汉子,也属实是猛。这人力气甚大,躺倒在他刀下的兵将们,死相都极其难看。出了襄阳东城,汉水边百里滩涂,西军骑兵也无法发起冲锋;从城东冲向汉水,一军皆惊,西军只敢围追,没人再敢轻易上手。”
    “因为谁上谁死。”
    “掩杀,真是掩杀,不是一万人追着三十人掩杀,是三十人追着一万人掩杀。那领头的不披甲,左右二十九人人人重甲,一路也没背后挨刀。人挨人,甲碰甲,我表弟说,躲在草里看着人堆,跟他妈正月十月的庙会一样热闹。”
    “他往前进一步,西军就往后退一步,骑阵都乱了,退又退不动。连挤带踩,一万人面对汉水围了个大口袋,西军让自己人挤翻了踩成肉泥的又不知凡几。”
    “桓将军麾盖底下敲起来大鼓,说是弄死这领头的北府小将,便能封官晋爵,得千金之巨赏。重围前面的小兵,看着这三十号子杀红眼的夜叉恶鬼,砍人如剪草一般——
    想捞功,又怕自己成了被剪除的杂草;后面的听着鼓声浑身痒痒,见不到重围里的敌将有多猛,更是拼了命的往前扎。”
    “打到后面,西军里人人都希望前面的先把敌将干死了,自己再上去收割人头。所有人都这么寻思,于是所有人都犹犹豫豫。督战的西军将官连口号都不敢喊了,生怕小兵先夺下头功;小兵自然各有小九九,后面的拼命往前压,前面的想的不是怎么弄死敌将,而是怎么先把后面的弟兄挡住——不然老子砍中他一刀,拼成残血,后面的冲上来把老子踩死了?这怎么成!”
    “桓将军从江陵着急忙慌赶到襄阳,领的兵都是轻骑。我估摸着不带粮就罢了,西军披着的是皮甲和布甲,出发前,桓将军大概不让穿重甲,穿重甲,战马跑不快;北府三十号汉子,除了领头那货,可是人人重甲长兵。这万人的轻骑,自相践踏间,叫三十个北府小卒就这么捅穿了,重围里,一路杀到汉水边。”
    “后来呢?”
    “后来什么后来,都说了,死干净啦。桓将军玩得腻了,吞蟒银戈一出,片刻间便送他们往生轮回去也。”
    “那领头的敌将呢?”
    “天知道。三十号人,被乱刀砍作一盆糟烂的豆腐,拼都拼不成全躯,谁知道谁是谁?”
    乞丐们唾沫横飞,唉唉两声,话头又转到其他地方去了,无人再提襄阳。
    城角的游子,倚了墙,背着两把没鞘的锈铁片子。
    两耳不闻乞丐们的闲话,午后阳光刺目,蛰的他眼角淌泪;他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间,莫名的喊杀声、马蹄声、金鼓声、破风声、流水声,久久萦在他脑中。
    万千思绪,又回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