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率兽食人
作者:白慎行   宋武屠龙最新章节     
    长江三镇,两万余劲兵精卒,一声令下,齐集武昌城外。
    楚地是形胜之地,连年惯看厮杀,江岸边不知换了几番蔽日的旌旗,江水里不知航过多少连云的樯橹。
    大军合兵一处,三镇空荡,显得愈加破败。撵不着的狐踪,掏不绝的兔穴;乱世里,像武昌这样的地方有很多:
    正是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校场之旁,黑纛迎风高扬。旗下的帐篷里,大喇喇闯进一位不速之客。
    司马文思怒拔玉剑,疯魔般乱砍乱斫。帐中帷幄碎如蝶舞,乱剑把主将的几案也砍翻了。
    谯王殿下手中所执之剑,称为玉首剑,乃是一柄仪仗剑。
    这剑向来不曾发市。
    莫说没断过人骨,连滴血腥也未经沾染;那玉首剑,本是一柄和平之剑、爱心之剑。
    剑名玉首,剑首即是镶嵌在剑柄顶端的羊脂;这位小王爷虽是温润如玉,玉首剑用羊脂玉做剑首,却平衡不了宝剑的重心。不知是内里憋坏,还是遭辱后急火攻心失了手,这宝剑挥着挥着就斜飞出去,直直插在了刘寄奴的卧榻一边。
    “刘裕,见王不拜是小事,折侮王侯我不追究。本王执掌七州兵马钱粮——你打下三镇,不请示,无汇报,私开府库,滥发军饷,劫掠放粮,邀买人心……条条皆是三族诛灭的死罪!今日,本王不是拿着我谯王的威赫来搞你,是奉了北府主将刘牢之将军的军令来发落你!你竟敢欺上谩下,我一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司马文思疯狂宣泄着分赃不均的忿懑,身前四条恶犬,随声唁唁狂吠。沉默了拉着恶犬的,是方才居于战车右驷的白发老者,老者把武弁压的极低,遮了半张苍老面貌。老头边上,只隔一身位,主簿韩延垂手侍立,尖着嗓子也大喝道:
    “狂贼,还不起身就缚!”
    狂贼蒙头不起,惺忪着睡眼,缓缓转过身子。刘裕怀里抱了一只大鸟,慢慢解开鸟足,从白鸟的趾爪上展开一封蝇楷;展信便乐,搓软了小笺,擤出大浓鼻涕,黏糊糊和笺纸揉烂在一起。
    放隼,白隼疾飞出帐,擦着司马文思的冠冕过去,悄悄在王爷龙袍的袍背上拉了半坨稀的;
    鸟粪正中谯王衣后,绣花龙头,得吃得喝。
    刘裕看了看榻边插着的那柄玉首剑,刨去剑首是羊脂玉,剑脊、剑格、剑把上都包了一层金。文思刚刚乱砍一通,金层嫌软,剑身漏出几点铁;刘寄奴拿指甲剋落小片金漆,敲敲剑身,寻思这剑他妈的也不是什么砍人的好铁。
    “狂贼,狂贼!也忒欺心!速速起身就擒吧!”
    帐子角落的蒲团上,静悄悄坐了个观火的道士。黄须道人笑看刘裕,刘寄奴心里拎的清,刚才这道俗二人,早已提前算计地明白。
    那司马文思,位居北府副将,手底一万生力军;其父司马休之,则是历阳守将,拥兵八万有余。前线抗桓失利,刘牢之还在死撑,两父子却合兵北窜,直奔刘裕来打秋风。
    刘寄奴揉揉睡眼,眼皮翻起来,使眼白扫扫三人四狗。
    司马文思仍在叫骂,韩延连带四狗,五头畜牲却不由住了嘴:
    刘裕血战至今,见过的死人,怕是比韩延见过的活人要多。杀气这个东西很难铺陈在纸上,世上多的是卤水点豆腐。
    白直大将的脸上,教竹席压出了道道,这脸上既没有惧罪的惶恐,也看不出因无辜而愤怒。城是老子打的,粮是老子放的,人是老子屠的;老子干了,老子错了?老子不改。刘裕睡麻了一只手臂,艰难伸手去怀里掏出一把竹片;平躺了,又使好手猛地拔出那把玉首宝剑——
    唬地谯王与韩延打个趔趄,腿肚子朝帐外转了两圈。老者却是身形未动,半张笑脸,看刘裕于榻上握起了剑,使剑首猛击那把竹片;木榻裂了,竹片碎了,玉首崩了。
    刘寄奴重又卧倒,歪头吹吹榻边的竹沫和玉屑,随手把宝剑插回榻边。韩延稍稍近前,伸王八头一瞅,几块竹片碎不彻底,竹上依稀是“檀”、“蒯”、“虞”、“孙”的人姓人名。
    虎符。
    白直军是刘老黑自封的,万人也罢万万人也罢,刘寄奴部,仅仅是一个营的编额;偏师别部,虎符自然也用不起高档的玉石。
    司马文思破口大骂:
    “刘裕,你他妈什么意思?”
    刘寄奴并不咋声,慵懒地朝帐外抬了抬下巴,意思再明白不过:
    孙子,你这又是大车又是猛犬的,牛批闪蛋地闯入我军营壁,无非是想玩玩那驰夺兵权的把戏——
    用不着夺,老子自己把虎符砸烂了。没了符又如何?你看看帐外,大日头里苦站着的两万骄兵悍卒,究竟是闻我令而动,还是见你符而动?这些个老子的私兵,我教他们忠君爱晋,他们估摸着听不懂;我教他们把你砍成馄饨馅子,你看他们听懂听不懂!
    打秋风么,该打打吧!司马文思,你装你娘的批啊!
    “本王的谯王营,兵合历阳军,十万大兵已渡江左。刘裕,你吞了熊心豹胆,竟敢恐吓本王!刘裕,你这天杀的贼忘八……”
    狗仗人势,那四头畜牲,眼见主子怒炎又起,重新呲牙狂吠了起来——缩在三人后面,只是避开了刘寄奴目光,直敢朝向帐角的黄须道士狗叫。
    道士盘腿在草蒲上窝着,口中诵经唱典,喃喃道: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圣人不仁,百姓刍狗。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我是你爹,你是我儿;藏身藏形,藏于真武。左手三魂,右手七魄;藏形何处?波罗海底。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急急如律令……”
    那主簿听不得道士胡言乱语,箭步过去,猛抡大嘴巴——道人身子稍一侧过,轻轻避开这掌,飘然坐向刘裕的木榻。
    四犬犹吠,韩延怒极,狗骂狗道:
    “亏得殿下日日拿精肉鲜奶喂你们,真是喂在狗嘴里不虚!冲上去,扯烂这两个狂贼!”
    刘裕挖挖眼屎,铛地把目眵弹在了残剑上。残剑一声剑吟,四狗惊个战栗,虽仍叫,且叫且退。
    司马文思跳脚道:
    “六畜东西,还没韩主簿通人性!”
    “……”
    道士拈须狂笑:
    “它它妈拿尾巴摇来一个家,所以它哈巴着称呼你爸爸。你一本正经地教训着它,其实你他妈比谁都害怕。你害怕有一天,它长出锋利的牙,上炕问候你妈……”
    刘寄奴亦笑:
    “道长,押得险韵!”
    这谯王殿下自入帐以来,怒火冲天一般——他越怒,反而越说明,他不会对刘裕怎样。
    刘寄奴后悔拔剑击符之举。
    眼看谯王三人撂了狠话,牵狗转身要走时,刘裕突然坐直了身子:
    “桓玄可打,可不打;我可打,殿下可不打。卑职刚得了探马的急报,十万东军也在西线战场上拔了营,星夜朝我三镇进发……”
    这文思两父子,最大的敌人可不是外敌,而是政坛里与他恶狗争食的内敌。刘裕轻轻抛出谢琰的东军,冷不丁戳爆了谯王的软肋。谢琰拥兵十万,朝廷里,掌权的司马元显,既用他文思父子制衡北府军,这谢琰又何尝不是埋在谯王与历阳军身边的大雷?风头变了,此次西征平叛,有军功,是他东军主领;战事拖宕到如今,北府主帅也没挨屌,反而是谯王父子连收几扎司马元显代笔了傀儡皇帝的御笔,言辞激切,颇多呵责。
    北府、东军、历阳军,这尊三足大鼎,已然教桓玄的战火煮作沸反盈天,鼎足终也不稳。司马文思寻思,刘牢之赳赳武夫,谢琰这老登却日夜憋着蔫坏;抢功构陷的事,老谢少干不了。
    十万东军,的确让谯王父子头疼不已。
    文思半个身子已出了帐,身后那老者,却失礼数,伸手向殿下的龙袍拽去。
    谯王竟然停了玉步。
    一个刚刚还在动怒的人,于面儿上,于理儿上,都不可能放下身段好好谈事儿。
    停了步,谯王却未回身。挥手叫来车边的护卫,文思道:
    “厢里还有肉么?你们这些下贱坯子,山猪一样的蠢物,不记得喂狗了?!”
    可怜那护卫太没眼力,听不懂话里话外,只管叩头请罪:
    “殿下开恩,天气炎热的很,后车拉的几扇生肉,都已馊了;殿下出猎时还曾嘱咐我等,说是今日便到白直营里嚼谷,让我等不必预备物料和吃食……”
    “哦,那是本王的错。本王没收住喜怒,一发吓到你了。快起身,快起身!”
    “殿下,小人万死……”
    司马文思轻抚了护卫的颅顶,腰后兀地拔出一柄短刀。那短刀长无几寸,形如羊角,利比鱼肠。刀落,人仆地,谯王满脸厌恶,狠甩手指:
    “他妈的贱货,没有脑子吗?惹我,能得什么果子吃?你说,你能得什么果子吃!”
    四条畜牲对着仆地的护卫一拥而上,文思抬头扫视北府白直诸军,诸军凝眉瞪目,咬牙切齿。谯王大吼道:
    “本王就是司马文思,你们都瞎了,仰面视君,见王不拜!你们自以为是什么东西?你们是扒我饭盆的癞皮狗子,你们是偷我剩饭的过街耗子!我告诉你们——
    本王有多少个饭盆,就能养多少头恶犬;本王有多少剩饭,就不在乎有多少只老鼠!这世道,每一个饭盆都已有恶犬看守,每一粒剩饭都已被老鼠分食。你们吃的是谁的白饭?老子转运七个州的钱粮,从今以后,你们想吃饱,先问过本王;想捱饿,就随那没头脑的贱货在烈日里正正直直地去站军姿吧!死不拦着!
    你们看仔细了,看看我的狗在吃什么!常言道,吃什么,补什么;你们吃苦,只会变苦!要想跟着你刘将军当得人上人,得吃人!”
    帐内,道士阖上双目,眼角微微淌泪。一边淌泪,一边苦笑,压低声音,黄须抚上刘寄奴的耳畔:
    “肉食者鄙!道德三皇五帝,古来乱战,左不过是历朝历代的肉食者们,为争权,为夺利,编出诸般理由,诱人替他送死罢了。太平是肉食者的太平,死的却是天下穷人们的儿子。刘将军,你得忍,忍到我们赢……”
    刘裕霍然起身,大步走向那头戴武弁的苍老仆从;俯身一揖,老仆犹不转回身子。推金山,倒玉柱,双膝撂地,刘寄奴纳头便拜:
    “白直丘八,有眼无珠,在此恭迎历阳军主。司马休之公,刘裕见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