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是在中城区的步行街看到那只老猫的。
那天,她带着羿晗英给她的帽子,前往百货大楼。帽子不是宽沿的,而是那种小巧的、带网纱的样式。颜色是纯黑的,系着一条白丝带。网纱不是很细密,但交织着金线,这让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样的帽子正适合春秋的季节。
梧惠去百货大楼可不是想退货,她才不会辜负晗英的好意。是帽子存在一些质量问题:丝带开线了,几颗赛璐珞的珠子掉下来。收据被晗英塞进**袋。看这价格,她有点儿不是很敢找裁缝随便补一下了,还是交到柜面上解决吧。
对方处理得很快——直接为她换了一顶。这倒是超过了梧惠的预期,她以为需要等好几天呢。拿着东西在回来的路上,她还在想,这款式确实不适合羿晖安。那个永远戴着警帽的威严的女人……真的适合这种精致可爱的东西吗?它需要配一件洋气的礼服。羿晖安会有这样的衣服吗?她留给梧惠的印象太去性别化了,根本想象不了穿上裙子是什么样。
然后,她就看到了街道对面的那个老猫。她一眼就看到了——因为它的尾巴。可能是因为长毛,加之弯折的弧度,让它显得像一条双尾猫似的。这样的猫,梧惠只见过一只,那就是冻冻了。她左顾右盼,见没有车了,连忙提着袋子迈着小碎步跑了过去。
彼时,这只姜橘色的老大猫正一头扎进绿化带,撅个屁股,尾巴像鸡毛掸子似的抖来抖去。梧惠蹲到它旁边的时候,它还浑然不觉。
“冻冻?”
它翻找的动作停止了。从绿化带退出身,猫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冻冻的眼珠子还很清澈,一点也不像二十岁左右的老猫。
它嘴里含着什么,有些含糊地回应了一声并不标准的猫叫。
“你、你在吃鸟啊!”梧惠放下袋子,“你怎么能吃鸟呢?”
虽然是猫的本能没错……这把老骨头了,还能这样敏捷吗?但猫和鸟,梧惠都很喜欢,所以她并不喜欢散养的行为。而且冻冻是偷偷溜出来的,她必须把这家伙带回去才是。
“霏云轩短你这一口吗?真是的,到处乱跑,害人家担心。”
梧惠伸出手,试着从它嘴里掏出小鸟。冻冻倒是很配合地松开嘴,没做什么激烈的反抗——梧惠都做好打狂犬疫苗的心理准备了。奇怪的是,她只接到了两根湿乎乎的羽毛。而且除了猫的口水,羽毛很干净,没有鸟的血肉。
“你已经……吃了吗?不对。难道你只是捡了两根鸟毛在玩吗?误会你了呀。”
她自说自话地打量起两根羽毛。毛是纯黑色的,就像……
就像乌鸦的羽毛一样。
梧惠猛抬起头。她左顾右盼,意识到这里距羿家的公馆很近。周围许多巡逻的警员,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虽不确定冻冻是哪儿搞到的鸟毛,她都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梧惠将鸟毛随手塞进袋子,插着冻冻的胳肢窝将它抱了起来。这家伙这么沉吗?看来流浪的生活并没有降低它的生活质量。说不定,附近也有好心人在定点投喂什么的。
“小偷!”对面传来女人的高喊声,“你这偷猫的贼!”
梧惠愣在原地。乍一听,这声音有点耳熟。顺着声音望过去,站在马路对面的,不正是霏云轩的商吗?那泼辣的女人扯着嗓子大喊,眼看就要冲过来。听到“小偷”二字,附近的巡警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上来,莫名将她控制住了。
“什么啊!”梧惠大喊,“搞错了!我才没有!”
冻冻倒是没有逃跑,它蹲坐在原地。冲到面前的商立刻抱起它,将它死死摁在怀里。冻冻发出不愉快的抱怨声,商也不肯撒手。她还非要警察把她扭送警署。梧惠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跟她吵了一路。
所幸,她只是被带到了就近的警署,而不是公安总厅。不然她一定会怀疑自己,只是稍微想了点羿晖安的事,马上又要见面了吗?这种事她才不希望发生呢。但被按在这儿做笔录也算是倒了血霉。
徵很快来到公安厅。见到梧惠时,他露出惊讶的神情。梧惠这才明白来龙去脉:霏云轩在中秋节后重新开始运营。有客人说,在这条街见到了疑似冻冻的身影,于是商和徵立刻撂下手中的活来找猫。两人分头行动,商恰巧在梧惠抱起冻冻时看到了她。
幸好,除了巡警之外,路边摊还坐着便衣。他们倒是见证了全程,包括梧惠和猫对话的部分。虽然有点尴尬,但总算洗清了梧惠的嫌疑。乌龙一场,徵有些生硬地向她道歉。同时他明里暗里地批判了商一番,说她不分青红皂白。当师姐的面子自然挂不住。
“那、那我说抓贼的时候,这巡警也不带一点犹豫的……”
自然,也是因为梧惠不住在附近,对这一带的人而言不算熟面孔。霏云轩的人,都是大家的老相识,于情于理都会下意识偏袒他们。
那位倒霉的巡警一翻白眼:“得。倒成我的不是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生几人的气,冻冻钻进梧惠的袋子里不出来了。帽子虽然不大,但装帽子的纸盒体积可观。相应地,袋子就显得占地方了。冻冻那么敦实,恰好填满了纸盒和提手之间的位置。不管商还是徵去抱它,它都不高兴。
“……我送过去吧。”梧惠说,“等到了屋里,把它往外一倒就是了。”
“只能这样了……麻烦你了。”
两人头一次对她这么客气,梧惠还有些不习惯。仨人沉默地走了一路,相互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但商和徵都是嘴闲不住的性格。还没到霏云轩,徵就忍不住先开口了。
“不瞒你说,常跟你一起的医生,昨天还来过。”
“啊?”梧惠很惊讶,“是、是吗?我不知道。”
商也有点奇怪:“原来你不知道呀。我还以为你们商量好的。反正我们把他赶走了。”
梧惠一时语塞。她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
“他……一定是为了找皋月君吧?”
“我们哪儿知道啊。反正师父说了,谁都不许来烦我们。不过……”商斜眼看了一下袋子里的冻冻,又说,“你这次算特例吧。”
大概是鸟毛落到了盒子和袋子间的缝隙,冻冻又撅着屁股在里面刨着什么。梧惠只好把袋子抱在胸前,免得它把纸袋搞坏了。一根弯折的尾巴在她视线正中央摇摇晃晃。她暗想,怎么会有猫的尾骨能折到这个地步呢?
“它的尾巴……”
“哦。你是说这个拐弯儿吗?几年前还没有的。”徵看了它一眼,“也就近两年吧,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骨折,心疼坏了,但看它上蹿下跳,什么事儿都没有。而且总体长度……好像也没什么变化。这就不了了之了。”
“冻冻是有灵性的猫。”商瞪他一眼,“都说猫又每十年长一条尾巴。冻冻也二十多岁了吧?这多正常呀。你们不觉得,它看上去就像是有两条尾巴一样吗?”
“再怎么说也只是古老的传说……”
说着,他们三人来到了霏云轩的后院。梧惠大大方方走了进去,头一次没人阻拦。忙碌的弟子看到她身边的人,也不过问,只对两位师兄师姐打声招呼。她跟着两人来到五楼,安静了许多。徵说他守在楼梯处,免得冻冻一溜烟泡了。
梧惠推倒袋子,捏着靠近袋底的两侧,将袋子拖出来。借着惯性,冻冻被甩了出来。它坐在桌上,舔起了肚皮。梧惠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准备朝着楼下走去。
“冻冻……?”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小惠姐?”
她立刻回头,看到羽走出了房间。她还是那么瘦,面如菜色。但是,当看到失而复得的冻冻时,她激动地跑了过来。长期缺乏锻炼的腿脚并不利索,她跑起来跌跌撞撞。商和徵担忧地凑上前。她坐到桌边,伸出细长的手臂,轻轻环住了这团大大的毛球。
“真好啊……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冻冻停止了舔毛的动作,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猫的性格就是这样奇怪,真不知道那小小的脑瓜里都在想些什么。
看到这一幕,梧惠发出一声宽慰的轻叹。她看着羽和冻冻,脚下向楼梯口靠近两步。再转过头时,她却看到另外的人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儿?”突然现身的角问,“你们怎么带外人上来?”
徵上前解释猫的事情,角却一直皱着眉。羽却走过来,拉着梧惠坐下,然后继续抱着猫。她用一只手给冻冻顺毛,另一只手用来当脑袋的枕头。她趴在桌上说:
“她可以在这儿。吃顿饭再走什么的。”
“吃个饭也无妨……”
商的语气也放软了,她和徵交换眼神。徵会意地点头,帮腔道:
“是啊。小师妹也一直没有好好吃过饭。既然她想吃……”
“我去让后厨下几碗面吧!”商继续打圆场,“好消化,羽师妹吃着没负担。再加点青菜和蛋什么的,补充营养。”
“对对。”徵也顺势说,“大鱼大肉什么的,就不用准备了,免得肠胃难受。”
如此生硬地转移话题,作为商的师弟、徵的师兄,角无奈地叹息一声。
“……我倒是,还好。只是让大师姐还有师父看了,不止数落我们那么简单。”
“这不是,师父不在么?不然我们也不敢带上楼来。她吃完走人便是。”
说着,徵的手向后拍了一下坐着的梧惠。梧惠一愣,连忙点头。
“啊,对对,我不久留,不给你们添麻烦。”
她本来是不饿的,被他们说着什么青菜鸡蛋煮面条,想来还有点馋。蹭一顿再走人也无妨,何况梧惠也很担心羽的近况。当着她师兄师姐的面合理关切几句,应该没有关系。
“你……还是没有好好吃饭呀。”梧惠心疼地看着她,“看你胳膊细成什么样了。”
羽漫不经心地点头,视线一直落在冻冻身上。她脸上的骨头也棱角分明,一点也不像那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师妹。梧惠悄悄看了一眼属于乐正云霏的房间。
“最近,不太做梦了。”羽的声音细细的,“是不是她忘了我了?”
梧惠知道她说的是噩梦。被噩梦放过自然是好的,只是……羽看上去并不开心。虽然惧怕着那非人的怪物,可若真的被曾经的友人遗忘,羽的心情也并不好受。至少那些快乐的时光是真实的,她怎么也无法忘记。
“那个,我们……”
梧惠抬头看了看徵和角。两人心照不宣地抠着手,或四处“看风景”。稍加权衡后,梧惠不觉得这是不能说的,便开了口。
“我和那个,莫医生,正在寻找能治愈她的方法。”梧惠斟酌着讲,“有一天,她一定能变回原来那个女孩。变成一个正常的、善良的好孩子。她只是需要一些机会,和一点时间。可能会很久,但我们确实在为她努力着。”
“……”
羽忽然转过头,眼睛直直盯着她。虽然她仍枕在手臂上,看向梧惠的眼神却很奇怪。
“她不是这么说的。”
“什么?”
梧惠没有明白。听到这话,角和徵也不由得凑近了些。
“她说,他们要她死。”羽抱紧了冻冻,“要她再也不能醒来。你不知道?”
“只是梦而已。”角宽慰道,“不要太当真。”
羽当没听见似的。她继续看着梧惠,有些无神的双目传达出一直无望的空茫。
“他们要杀了她,要她别再回来了。你被骗了。她是不会得救的。”
真是可怕的话。梧惠无助地抬起头,正对上门帘内半张烧毁的脸。凉月君不知何时坐在轮椅上,面向外侧。他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看得梧惠莫名心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