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仁坊走到头,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很阔气,三间大瓦房,与附近邻居的木屋泥房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青衣年轻人,一个黑衣中年人,站在这家的红木门前,左右看看,穿青衣的年轻人伸手敲门。
“谁啊?”
院中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门外的年轻人开口回道:“老丈,晚辈姓萧,是丁姑娘的好友,特来拜见您。”
声音传到院中,没了什么回响。
过了许久,手中提着许多包裹的杨三刀,低声问道:“是不是不想见咱们。”
杜爱同叹口气,伸出手,正想接着扣打门上的铜环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然后,红木门咯吱一声,推开一条缝,一张年迈的面容从门缝中探出,他狐疑又哀伤的看着杜爱同,小心翼翼的问道:“郎中是不是找错人家了?”
“晚辈没找错。”杜爱同笑着道:“就是特地来看老丈您的。”
见这后生一脸的和气,看着也不像是坏人,老翁将门拉开,引着二人进到屋中。
从外头看,房子建的很阔气,但进到里头,布置陈设虽然不说寒酸,但也有些与阔气不相符的简朴。
“郎君先坐。”
杜爱同坐到炕沿边,杨三刀将手中的礼品放到火炕上的方桌上,然后背着手站立在一侧。
老翁道了声破费,随后扭头出去,不一会,他右手拎着壶水,左手端着盘果子,颤颤巍巍的过来,杜爱同连忙起身,从他手中将东西接过。
“家里头寒酸,没什么好招待的,郎君莫要嫌弃。”
“老丈客气了,您快坐下。”
丁老翁坐在杜爱同的对面,浑浊的眼睛不断的打量着他,一会看看他脚上的千层靴,一会看看他身上的锦衣,一会又看看他头上的玉簪,最后,目光落在了一看就是贵人之家出身的脸上。
“萧郎中,你…”丁老翁犹豫了下,稳稳问道:“您跟小女真的认识?”
杜爱同点点头,“我家中原先做的是胭脂生意,时常从丁姑娘那里买些花草,一来二去的,渐渐成了好友,前些年,家中出了些事,不得已离开了长安,晚辈今年刚刚回来,从人口中,得知丁姑娘竟出了事,便匆匆来拜见老丈。”
“晚辈听说,丁姑娘是自缢而亡,老丈,到底出了何事,大好的年纪,都还未许配人家,为何……为何要行如此极端。”
丁老翁眼睛一红,自眼角落起了泪,一副心伤之色,等了几息,迟迟不见他有开口的意思,杜爱同又道:“老丈莫伤心,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晚辈家中也有几分势力,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丁姑娘可是有什么冤屈,要是真的有,晚辈一定竭尽全力,为她沉冤昭雪,让她在九泉之下,也可出口气。”
“萧郎君。”丁老翁哽咽着,眼泪流的更甚,“小女……小女是被人所害啊。”
“是何人,老丈,你告诉我,我定然不放过他。”
“是……是崔家。”丁老翁咬牙切齿,“是那个崔志玉,小女出去卖花的时候,在街市上遇到了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这个畜生……”
丁老翁越发激动,一阵咳嗽后,接着道:“他当街调戏小女,然后……然后众目睽睽之下,还把她强掳去家中,给……给糟蹋了,二娘受不得此辱,回来就…就……”
话音戛然而止,丁老翁说不下去了,年迈的身子抖个不停。
“老丈莫要激动。”杜爱同连忙起身,站到他的一旁,轻轻拍打着后背,气愤填膺道:“这等恶人,真是无法无天,明日我让人来接您,咱们一起去给丁姑娘讨回公道,让这丧尽天良之人,受到该有的惩罚。”
丁老翁泪眼朦胧的看向杜爱同,欲言又止的道:“这……这……还是……唉……算了吧。”
杜爱同眉头一皱,转身坐回,言辞急迫道:“老丈,你可是惧怕他崔家,如果是畏崔家势大,你放心好了,在下可以作保,他崔家不敢伤你一分一毫。”
丁老翁低下头,一言不发。
“老丈,你是有何顾虑?”
丁老翁还是不吱声。
看他这副样子,杨三刀没好气道:“女儿让人害死了,你这当爹的还不想给讨公道,她在九泉之下,怕是要死不瞑目。”
丁老翁肩膀一抖,将头又低下了一分。
杜爱同悄悄的摇摇头,杨三刀将脑袋别到一旁,气不顺的冷哼一声。
“老丈,要有什么顾虑,你可直接告诉我。”杜爱同和声细语的。
“唉……”丁老翁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又是落寞道:“不瞒郎君,出事之后,我曾将那崔家告到了县衙去,当时看到那崔志玉强掳二娘的人不少,县衙也不敢回护,将那崔志玉直接收了监,我本想着,能替二娘寻个公道了,可是……可是……”
说着,又低下了头,吞吞吐吐了起来,杜爱同追问道:“怎么,可是那崔家逼迫县府,做了不公的处置。”
“不是不是。”丁老翁摇摇摇头,难以启齿道:“是,是我那儿子,他自个收了崔家的银子,逼得我不得不撤告。”
“怪不得呢,原来这阔气的院子,是用你女儿的命换来的。”
杨三刀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忍不住又是开口讥讽,丁老翁羞的满脸通红。
杜爱同叹口气,“老丈,你们收了崔家多少银子?”
“一,一千两。”
“命可真不值钱。”
杨三刀又是开了口,杜爱同别过脑袋,瞪了他一眼,杨三刀撇撇嘴,不再瞎插话。
“这钱,我替你还给崔家。”杜爱同说道:“一千两银子,不算什么,比不上公道二字,明日我让人来接您,咱们去讨个说法。”
丁老翁犹犹豫豫问道:“郎君说的讨说法,怎么讨说法,去那讨说法,是……是去县衙,还是去京畿府?”
“不去县衙,也不去京畿府,去皇宫,去跟皇帝讨个说法,讨个公道,看看这天子脚下,到底还是不是首善之地。”
丁老翁一脸惊愕,傻傻的看着杜爱同。
“这……这……这。”丁老翁结结巴巴的,心里头震撼不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丈,您好好想想吧,到底愿不愿意替自个的女儿,自个的亲生女儿,讨个说法,寻个公道,还是,就让她这么死不瞑目,就让害她的人如此逍遥。”
正说着时,一个脸奸鼠眼的瘦弱汉子进来,他瞥了下眼泪汪汪的丁老翁,然后看向杜爱同,警惕的问道:“你什么人,来我家做什么?”
杜爱同没搭理他,对着丁老翁道:“明日一早,我派人过来,您要是愿意,就跟着他走,要是不愿意,那就当我今日没来过,晚辈告辞。”
躬身作揖后,杜爱同和杨三刀起身离开,鼠眼汉子将屁股放在刚刚杜爱同所坐的地方,伸手将桌上的礼品全都拆开,看到都是些吃食,先是嘟囔了句,“来人家里,竟拿些不值钱的东西。”然后,修起一块点心,一口咬掉大半,一边用力咀嚼着,一边问道:“爹,这人是干嘛的,跑咱们家做什么,我听他说,明儿个要派人来接你,他接你去干啥啊。”
丁老翁眼中都是气愤嫌弃,他冷哼一声,本不想说个什么,但转过头,却还是忍不住道。
“他是二娘的好友,听说了二娘的事,来看看我,他想替二娘……讨个公道。”
丁老三将吃了半块的点心一扔,“讨公道,讨什么公道,人死都死了,还要个什么公道,你可别糊涂,那崔家是什么人家,是咱们能得罪的起的,还讨公道,讨死差不多,明儿个,你那都不准去,就老老实实的在家待着,少听人糊弄。”
这话里头,全是事不关己的味道,压根是没把自家妹子当回事,丁老翁气的拍桌道:“你就想让二娘,死不瞑目吗!”
“都死了多少年了。”丁老三满不在意道:“崔家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跟人家讨个什么公道,再说了,二娘也没白死啊,这不是换来了一千两银子吗,现在跟崔家讨公道,把人家惹急了,咱们能好过,人家要是让咱们还钱怎么办?”
“那萧郎君说了,他愿意替咱们把崔家给的钱,还给崔家。”
丁老三一听,眼睛一亮,“这小子这么有钱。”
说着,贼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凑到丁老翁跟前,压着嗓子说道:“爹,那你先让他拿钱来。”
养驴知道驴毛病,一看丁老三一脸的奸相,丁老翁顿时就猜到了他心里在打什么鬼心思,气的手抖道:“滚,你给我滚!”
丁老三被喷了一脸的唾沫,用手抹了把脸,夹着尾巴悻悻离开。
从屋中出来,丁老三低声嘟囔着:老东西,越活越没脑子,送上门来的银子,一千两啊…
丁老三舔舔嘴唇,心中又是冒出了个主意来,他嘿嘿一笑,急匆匆的向着外头跑去,一眨眼,丁老三就从平仁坊来到了升平坊。
看着阔气的朱红大门,看着闪闪发光的门匾,丁老三得意满满的向着门口走来。
“站住。”
站在门口的仆役,在丁老三踩上白玉石阶之前,一声大喝,“你干什么的?”
丁老三赔着笑脸,抬脚向上前,仆役又是一声呵斥,“别动,别踩脏了我家的玉阶。”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这是你家吗,一个下人,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丁老三心里头大骂着,脸上却是不敢露出一分的不爽来,他谄媚的笑着,将抬起的脚放下,腰也低下了一分,“这位郎君,在下丁老三,有天大的事要禀告,劳驾您进去报一声。”
仆役趾高气昂的,斜瞥一眼,不耐烦的道:“赶紧滚蛋,还天大的事,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丁老三咬着后槽牙,点头哈腰道:“郎君,我说的是真的,我叫丁老三,我妹妹叫丁二娘,贞观十六年的时候,贵府的崔四郎君把我妹妹掠来糟蹋了,我妹妹回去就自杀了,郎君要是不信,去问问你家四郎就知道了。”
仆役一愣,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丁老三,后者赶忙又堆上浓浓的笑容。
他笑的越灿烂,让仆役越觉得恶心。
可真是个十足的畜生啊,自家妹子被糟践了,还能笑着说出来,好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一样。
仆役眼中闪过嫌弃,不过,丁老三说的事,他倒是也听说过,这家伙突然跑上门,将这成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难不成是真有什么天大的事。
想了想,仆役没好气道:“你少污蔑我家郎君,有什么屁就赶紧放。”
丁老三将脑袋往前伸伸,故作神秘的道:“有人想借着我妹子的事,跟你家郎君为难,你快去通禀你家郎君。”
“谁,是谁想为难我家郎君。”
“这……这可不能给你说。”
丁老三嘿嘿一笑。
仆役明白,这是想捞好处。
既敢如此,看来,他说的,八成是真的。
仆役干咳一声,“你就在等着,不准乱动,要是让我看到你踩了我家的玉阶,我打折你的腿。”
“是是是,郎君放心,我不踩。”
仆役转身进了院子,一路来到崔志玉的小院,刚从月亮门穿过,就遇到了一老奴。
“许伯。”
没有了刚刚在丁老三面前的嚣张,在这许伯面前,仆役显得很是乖巧,他作揖问道:“四郎君在吗?”
许伯无精打采的点点头,迈步正要走的时候,仆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笑着问道:“许伯,四郎君心情怎么样?”
“有什么事吗?”
“外头来了一人,他说……”
仆役将事情讲出,许伯听完后,眼睛转转,“你在这等着,我去跟四郎君说,他刚刚午酣起,正是气不顺的时候,别在把火发你身上了。”
“多谢许伯。”
许伯轻点下头,转身进了小院,不一会,他从里头出来,“郎君说了,那人就是个泼皮,你叫两个人,去将他打一顿,告诉他,不准在胡咧咧,要是敢四处去乱说,就扒了他的舌头。”
仆役点点头。
丁老三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仆役出来后,先瞄了眼玉阶,见没有脚印,这才甩甩手,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立刻从身后露出。
“你…你们要做什么。”
丁老三后退一步,见的情况不妙,闪身想要逃,但已经来不及了。
很快,哭喊求饶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