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鼓声如雷。
李世民耳朵动动,霍然起身,“何来的鼓声?”
张阿难同样惊愕,正准备亲自看看时,左监门将军李君羡,慌里慌张的进来。
“陛下,有人于宫外击鼓鸣冤,还有…还有……”
一路快跑,李君羡上气不接下气,说着说着就结巴了起来。
李世民着急道:“还有什么?”
“还有大批百姓围观。”李君羡强稳住气息,“约摸有数千人。”
皇帝的脸色顿变,鼓声还在响着,传到了三省六部,许多人放下手头的事,从公房中走出,寻声望向了朱雀门。
此时,杜爱同的胳膊已无知觉,即是因为用力过甚,也是因为遭受反震过多,人以锤击鼓,鼓以锤震人,万事都是相对的。
就在后槽牙要咬碎之际,自那宫门之中,终是走出来了一人。
“住手!”
一声震喝,盖下了鼓声。
杜爱同动作一停。
下一秒,哐当一声,木锤自然落地,强撑着的那口气散了,身子不禁左摇右晃起来。
这个时候,身后突的出现一只大手,程处默眼中有着钦佩,他扶着杜爱同从肺石上下来。
张阿难看向了这击鼓的年轻人,觉得英武之余还有分莫名的眼熟。
不过,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几百米外,那乌泱泱的人群,令人不得不畏惧。
张阿难朗声道:“我乃陛下亲侍,汝乃何人,有何冤屈。”
杜爱同想拱手行礼,可胳膊不受控的抖着,抬都抬不起来,他索性俯下腰,鞠躬道:“在下姓萧,有覆盆之冤,要向陛下亲启。”
所谓的击鼓鸣冤达天听,并不是说跑来击个鼓,就能见到皇帝的。
按照规矩,登闻鼓响,皇帝差人来问,然后将你的事情,交给专人去处置。
若被贪官污吏所害,就转给吏部去办,若受了冤假错案,就转给刑部去办,皇帝一天日理万机的,那是说见就能见的。
“将冤由说给咱,你回去等着就是,过不了几日,自会给你个答复。”
杜爱同不为所动,皇帝已经装聋作哑过一次了,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要不借此逼迫皇帝直接给答复,那今儿不就白折腾了吗。
“在下冤屈如海,今日必要亲禀圣人。”
杜爱同说着就跪了下来。
百米外的人群,顿时响起喧哗。
张阿难面色难看。
这是要借民情逼宫啊。
思虑再三,他也不敢擅作主张,还得去请示李世民。
杜爱同就在朱雀门外跪着。
不一会,张阿难去而复返,他冷冰冰道:“跟我来。”
杜爱同起身,这跪了一会,胳膊倒也缓了过来,拱手作揖道:“与在下有同冤者,还有数人,请允他们一同觐见。”
张阿难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遂让程处默去将丁老翁等人带来。
在大队金吾卫的护送下,一行人进了朱雀门,缓缓向两仪殿去。
“你说,陛下会主持公道吗?”
远处,围观的人群中,郝处俊问向身旁的同伴。
“主持公道又如何,不主持公道又如何,说到底,与你我有何干系。”同伴叹了口气,“刚刚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你那几嗓子,算是出尽了风头,这让崔家的人知道,今年举试,你恐无望。”
郝处俊不屑道:“无望就无望,不就是一个举试吗,三千功名皆尘土,吾辈读书人,当对得起浩然正气,当无愧于良心,今年不中就不中,大不了明年再考就是了。”
“你说的倒轻巧。”同伴苦笑一声,“咱们寒门,出头本就不易,无根无基的,今年考不上,你可敢保证,明年州里还会推举你来应试?”
郝处俊沉默不语,过了会,他又一脸正气道:“不推举就不推举,大不了不考了就是,你我读书,又不是为了做官。”
同伴摇摇头,心中暗想:这傻子,真是愚了,读书不做官,那读书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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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仪殿近在咫尺。
张阿难冷着脸讲着面圣的规矩。
有了提前嘱咐,进殿之后,倒也没闹出什么不懂礼数的笑话来。
李世民坐在御座上,将进来的这十余人挨个看看,冷声问道:“是谁击的鼓。”
刹那间,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丁老翁流了满头的汗,杜爱同也没好到哪去,额头瞬时布满细汗。
他深呼吸两口,鼓足勇气,拱手回道:“是小人。”
李世民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名萧云,常乐马场掌柜。”
皇帝的眼神顿时凌厉。
常乐马场,该死的常乐马场。
前些时候,只用一场比赛,就让长安鸡犬不宁,弄的各家鸡飞狗跳,害得不少人妻离子散,从那一天直到现在,长安和万年两县,天天都要判不少和离案。
还有李治,虽然他妥善处置,将影响降到了最低,但终还是令东宫损失了些清名,现在又跑到宫外来击鼓,这登闻鼓一响,不管最后如何处置,都会有损朝廷的脸面,都会有损他的名声。
这该死的马场主,真是可恶至极。
李世民咬着牙,“你有何冤,衙门还不了清白吗,非至于宫门击鼓。”
话里头有着恨意。
杜爱同将头又低下一分,“小人之冤,先诉诸衙门,衙门却视若无睹,走投无路之下,小人只得宫外击鼓,请陛下主持公道。”
虽然心中十分厌恶,可当听到诉诸衙门,竟被视若无睹,李世民还是颇为来气。
“你告到了何处,长安县还是万年县,或者是京畿府。”
“小人是告到了大理寺。”
李世民一愣。
孙伏伽可是个正直的人,若知有人诉冤,定不可能视若无睹,除非……
皇帝双目一阖,“你有何冤,又要告何人?”
“小人,要告殿中侍御史,崔仁师之四子崔志玉。”杜爱同提一口气,声音有力道:“三月前,崔志玉在小人马场博戏失利,遂令小人将钱财还给他,小人不愿,当场拒绝,没想到,就在当天夜里,崔志玉派人闯进小人家中,杀伤家中护卫数人,此人行事无法无天,请陛下替小人做主。”
话音刚落地,杜爱同的膝盖就弯了下去,紧接着,丁老翁也跪下。
“求陛下,为……为小人做主。”丁老翁声音发颤道:“贞观十六年,小人女儿外出卖花,在街市被崔志玉强掳去糟践,回到家中后小女就自缢而亡。”
丁老翁老泪纵横,泪水流淌在布满沟壑的脸上,看起来更加的可怜无助,李世民的心突然一抽抽。
“请陛下替民妇做主。”孙九娘随之跪下,泪眼朦胧的将两手高高举起,只见的十指全都半弯曲着。
“民妇原是琴师,贞观十六年,民妇在平康坊演奏,一曲奏罢,民妇本该退场,可那崔志玉却是不允,非要民妇再演奏一场,民妇不愿,他便令随从将民妇十指打折,民妇不仅无法再弹琴,连家中之活都无法多做,请陛下做主。”
她的十指,纤长又白细,似就是为琴而生,今却弯曲的像是钉耙,看着又狰狞可怕又令人惋惜。
“请陛下做主。”王寡妇接着道:“贞观十六年,民妇郎君在欢味楼与人饮酒,期间因小事与崔志玉随行起了嘴角之争,那崔志玉当即就令随从将民妇郎君活活殴打致死,那时,民妇肚中尚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他连父亲的面都未见过……”
王寡妇说着哭了起来,伴随着她的哭声,请陛下做主的声音接连响起。
等到诸人挨个将多年来的冤屈诉说完,李世民的眼睛又湿又红,他的脸也泛着潮红,这既是出于愤怒也是出于羞愧。
这些人的故事,李世民并不陌生,在大理寺收到的那二十一张检举信中,他就看到了他们的冤屈。
只是,文字是冰冷的,从那些检举信中,除了对崔志玉的猖獗之举愤怒之外,对于这些受到迫害的苦主,李世民并没有多深的怜悯,因为他无法切身体会。
可是,当这些人活生生的跪在他的面前,当他们泣不成声的诉说着自个的遭遇,故事就不再是无关轻重的故事,人也不再是冷冰冰的名字。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有父母,他们有妻儿,如果没有遇到崔志玉,丁老翁的女儿应该早已为人妻,孙九娘也许会成为长安最负盛名的琴师,王寡妇也不用孤苦伶仃的独自拉扯儿女。
念及种种,李世民很难不产生共情,但是,转瞬间,他又将心底里刚刚涌起的悲天悯人之情给压了下去,开始冷静的思考该如何处理这事
皇帝,心中要分的清善恶,但绝不能已善恶去行事,皇帝行事唯两个字:利益。
前些时候接到检举,他选择视若无睹,是因为那时,替崔家遮住恶远比替丁老翁他们伸张正义要更加的得利。
但现在,这该死的马场主聚集了数千百姓来一同击鼓鸣冤,可以预见,用不了一个时辰,全长安的百姓都将知道今日在朱雀门发生的事。
一个小民不可怕,十个小民也不可怕,就是一万个小民也没什么,可长安有上百万个小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百万之众的小民,是得罪不得的,也是得罪不起的。
如此,现在替丁老翁等人鸣冤,远比替崔家遮恶要有利。
李世民十指一攥,猛的拍桌而起,“狂妄,朕之脚下,竟有如此猖獗之徒,张阿难难!”
“奴婢在。”
“持朕皇旗,去京畿府,将京畿府尹杖责五十,告诉他,下次若再有这等狂徒肆意残害朕之子民,朕就先砍了他的脑袋!”
“诺。”
张阿难大应一声阔步而去。
李世民再道:“传大理寺卿孙伏伽来。”
门口的黄门领命而去。
李世民一脸的正气,看着丁老翁等人,掷地有声道:“汝等放心,你等皆为朕之子民,残害朕之子民,就如割朕血肉,这等恶贯满盈之辈,朕定绝不轻饶!”
此时此刻,皇帝的身上散发出一圈白光来,这光并不刺眼,这光很柔和,看到这光,如是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下。
丁老翁等人,泪如雨下,纷纷叩首,“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吾皇圣明。”
李世民站起,快步过来,将年纪最大的丁老翁扶起,满是愧疚道:“老丈,是朕对不住你等,是朕失察,所以才让这等恶徒,逍遥法外如此之久。”
丁老翁手抖个不停,感动的又要下跪,李世民拖住他的胳膊,不断说着贴心窝的话。
不一会,孙伏伽赶到。
李世民坐回御座,一脸杀气:“大理寺之前,可接到关于崔仁师之子崔志玉的检举?”
“回陛下,确有。”
往两仪殿来的时候,孙伏伽遇到了张阿难,已经知晓了发生了何事,他也知道李世民要做什么,于是,十分配合的弯下腰:“臣接到检举,一直在暗中调查。”
李世民没有多问,指向丁老翁等人道:“朕给你三日,三日之内,将所有事由查明,将那崔志玉依律处置。”
孙伏伽正声道:“臣,遵旨。”
李世民又道:“你等且去,有朕在,没人能辱的了你们。”
“多谢陛下。”
“吾皇天恩浩荡。”
“民妇回去,定为皇上供奉长生牌,日日夜夜为祈福。”
一番感激涕零的话语后,杜爱同和丁老翁等人,跟着孙伏伽一同前往大理寺。
看着他们离开,李世民脸色渐冷,桌下十指紧握成拳,嘴中不断念叨着四个字,神情显得颇为愤恨。
“出来了,出来了。”
“他们出来了。”
杜爱同等人,刚从朱雀门中出来,远处的人群就爆发轰鸣。
孙伏伽看着杜爱同道:“宫闱重地,围观如此之众,成何体统,萧掌柜,他们既是跟你而来,那自该由你将他们遣散。”
杜爱同点点头,快步向着人群去,到了跟前,一双双眼睛,立马聚集到了他身上。
“诸位,我等之冤屈,陛下已责令大理寺彻查,我等这就与大理寺卿孙伏伽孙大人一同前去大理寺,诸位散去吧,今日多谢诸位了,若不是诸位,今日申冤恐不会如此顺利,萧某拜谢诸君。”
杜爱同将腰深深躬下。
“萧掌柜客气了,俺们跟着你来,也是为了自个,今天这一闹,以后那些个纨绔之地,定然会收敛不少。”
“老子前两天在成化坊摆摊,郑家一个奴仆来吃完包子不给钱,我跟他要钱,那狗奴仗着郑家的势,不仅不给钱,还反手打了我一巴掌,娘的,下次他郑家要是还管不好家里的狗,老子也来这朱雀门击鼓叫冤,让皇帝去替他郑家管一管那些狗奴。”
众人七嘴八舌的吵闹了起来,郝处俊大声问道:“萧掌柜,可需我们一同再跟你去大理寺?”
杜爱同连忙摇摇头,“有皇帝钦命,大理寺定会秉公处置,不劳烦诸位了。”
说着,又特地问道:“敢问兄台名讳?”
对这位一脸正气的书生,杜爱同印象深刻,往皇宫来的时候,正是他大声呼唤,第一个跟了上来,才引起群起效尤,要不是此人,今日能不能跟来这么多人,还不一定呢。
“在下安州郝……”
话没说完,同伴突的伸出手来,捂住郝处俊的嘴,不顾他的挣扎,强拉硬拽的将其拖走,围观的百姓们相继各自散去。
随后,杜爱同等人跟着孙伏伽一同来到大理寺,他们所遇到的不公和冤屈,一一被记录成案卷。
“你等且先回去吧。”孙伏伽说道:“陛下即言三日,那三日之内,本官定会查明,若你等所叙之事,真由崔志玉所为,本官定会秉公处置。”
“多谢大人。”
杜爱同和丁老翁等人告谢离开,看着桌上的供状,孙伏伽心烦的揉着眼睛,一旁的佐官小声问道,“大人,接下来该如何?”
“还能如何。”孙伏伽叹口气,“你带几人,先去将那崔志玉拿来,免得他直接逃了。”
佐官一脸难色,“大人,下官去拿人,恐怕崔家不会给面子。”
孙伏伽抬眼看来,佐官匆忙低下头,唉,又是一声叹息,孙伏伽起身,昂首向着外头去。
此时,在御史台,崔仁师已经知道了刚刚击登闻鼓的是何人,也知道他了要状告的是谁。
终是自个狗眼看人低,太过小瞧人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个商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真的敢死刚他崔氏。
今儿这一出,不仅将他崔氏得罪的死死的,皇帝那也别想落个好,鼓噪小民聚集宫外,借势逼迫皇帝,也就是李世民心胸宽阔,压的住心头的怒火,要是换个皇帝,比如杨广,这贱商今儿非得被大卸八块不可。
还有京畿府,那府尹平白挨了五十板子,心里头能不记恨,这姓萧的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把事情做的如此之绝,难道他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崔仁师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世上为何有如此莽的人,他到底哪来的胆量。
正思索时,一书吏小心翼翼的进来,“大人,您府上的管家来了,正在公门外。”
崔仁师面无表情道:“让他回去吧,就说我被陛下叫进宫了。”
是谁让管家来的,让他来做什么,崔仁师心中清楚。
事已至此,纵使崔仁师有通天之能,他也保不下崔志玉来,况且,就算真有通天之能,崔仁师也不愿意去做什么。
这事已经闹大了,他要是舍不下崔志玉,不仅他会被人口诛笔伐,整个崔氏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他还如何立足于朝堂,崔氏又如何立足于士林。
世族能传承千年,首善一个趋利避害,次善一个壮士断腕,不然凭什么能传承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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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府后院,崔夫人正焦头烂额的来回走着,崔志玉就在一旁坐着,他神色坦然,还是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
这时,管家进来,崔夫人急步上前,“老爷怎么说?”
“夫人,小的没见到老爷,御史台的人说,老爷被皇帝叫进宫了。”
崔夫人面如死灰,只觉天旋地转,一旁的侍女赶紧扶住她。
几个呼吸,崔夫人咬牙切齿道:“快,快去准备马车,再去挑几个靠得住的人。”
管家点点头,匆匆离去。
崔夫人推开侍女,转身走到崔志玉跟前,二话不说,抓起他的胳膊,就拽着往外去,“娘,你这是做什么。”
“保你的命。”崔夫人边走边说道:“记着,等出了长安,不要回博陵,随便找个地方,先躲起来,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
“娘,至于吗,不过是一些贱民,就算去跟皇帝告状又如何,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哪都不去,我倒要看看,谁能把我怎么着。”
崔志玉一把甩开崔夫人的手,正揉着被抓痛的手腕时,啪的一声,脸颊猛的被抽了一下。
“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自知。”崔夫人怒斥一声,接着抓起他的胳膊,就往大门口跑去。
等到门口之时,外头停着辆马车,后面还侯着一队家兵。
“快走,我没派人去找你之前,千万不准回来。”
在崔志玉的记忆中,他的母亲从未像现在这般慌乱过,不管以前做下什么荒唐事,崔夫人历来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那像现在这般,跟天要塌了似的,
崔志玉的心里头,也开始有些慌,也开始有些没底了。
难道这次,他的麻烦,真的不好解决吗,不,没有什么麻烦,是崔家不能解决的,那些个贱民,就是去跟皇帝告状又如何,长安城里头纨绔这么多,皇帝要真敢动他,以后又该怎么处置其他人,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孰轻孰重想必皇帝心里有数。
就算那姓萧的贱商纠集了数千人又如何,贱民就是贱人,再多的人也还是难逃一个贱字。
崔志玉心中突的又有了底气,他满不在意道:“我不走,因为一些个贱民,就跟丧家之犬一样逃出长安,以后其他人怎么看我!”
崔夫人气的又是一巴掌,正欲让人将崔志玉强拉上车的时候,远处浩浩荡荡来了队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