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纸为什么这么贵,无非就是因工艺繁琐和耗时太长。
最便宜的麻纸,快则一月慢则两月,好一点的竹纸藤纸,平均在三四月,至于纸中贵族宣纸,那更是起底半年。
如果十日之内就能造出纸,那么纸价将从天下掉进尘土。
李泰虽然有点缺心眼,但最起码的政治智慧他还是有的。
知识的载体是书籍。
书籍的载体是纸张。
纸贵,书就贵,书贵,知识就贵。
反之,纸便宜,书就便宜,书便宜,知识就便宜。
知识一旦便宜了,那……
李泰浑身一抖,哗啦啦,捏在手中的纸上下颤着,如是受到召唤的神兵,在剑鞘之中发出着嘶鸣。
这薄薄的纸,足可开启一场,改变天下大势的变革。
一个黄口小儿,从懵懂无知到博学多才,需要接受多少年的教育呢,十五二十年足矣吧。
当知识变得廉价,三四十年后,这天下会多出多少读书人来,读书的人多了,还怕没人做官吗?
天下要变了…
李泰手抖的越发厉害,鼻翼之间喷着滚烫的热气,圆溜溜的眼眸中,闪烁着熊熊烈火。
他突的两步上前,紧抓住李承乾胳膊,饥渴难耐道:“这么短时间内就能造出纸,你是怎么做到的,快,将工艺告诉我。”
他的话中,满是不容置疑,如果,李承乾现在说个不,李四郎怕是能一口将他给吞了。
李承乾抽出生痛的手,将赵班推到跟前,“你给青雀讲讲工艺。”
赵班不敢直视李泰,紧张的低下头,瓮声道:“王爷,将竹子砍来,裁成半丈长的小节,然后放进锅中烹煮……”
一番解释后,李泰将工艺流程牢牢记住,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门外跑。
即将越过门槛时,李承乾突的堵住去路,他笑着道:“青雀,现在就去跟父皇邀功,不妥。”
李泰心中正激昂,哪听得进这话,猛的推开李承乾,大步就往院中去。
他这一手,力道十足,李承乾撞到门槛上,程良骏两步过来,关心道:“殿下,您无碍吧。”
左臂有些酥麻,李承乾摇摇头,冲着院中大声道:“我来了你这王府,父皇必然会知晓,你现在去,父皇定会联想到我,到时这功劳,怕是咱们就要平分了。”
李泰脚下急刹。
这话倒也有道理。
李承乾前脚上门,他后脚就去献礼,李世民怎么可能不多想呢。
压下心头饥渴,李泰又返回屋中,他急躁道:“那你说,什么时候献合适。”
李承乾没有给个具体时间,而是道:“我将赵班先安置到清风楼,过个几天,你将他找来,再一同造一次纸,到时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让父皇知道你在造纸,那之后你去献纸,父皇自就不会再多想。”
他既已知道造纸工艺,那可以自己来啊,为何要多此一举的,和这工匠搭手呢,莫不会有其他的鬼主意吧。
李泰瞄瞄赵班,又瞄瞄李承乾,一双圆眼,将肚子里的疑心显露无疑。
李承乾呵呵一笑,主动解释道:“你从未干过工匠活,突的无师自通就会造纸,这不是惹人生疑吗。”
李泰一琢磨,倒还真有道理。
疑心散去,转对邓虎道:“去拿些银子来,再挑两个信得过的人,跟着赵先生一同去清风楼照料着,跟他们吩咐清楚,赵先生是本王的贵客,绝不能怠慢了,明白吗?”
邓虎应道,“王爷放心,奴婢亲自安排。”
赵班受宠若惊,磕磕绊绊道:“王……王爷,小人可不敢让人伺候……”
话还没说,手腕突被李承乾握住,赵班不解的看来,李承乾微微笑道:“你就安心受着吧,青雀都把你当成贵客了,要不安排几个人伺候你,他可不放心。”
赵班一怔,旋即也明白了什么,低着头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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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楼。
杨三刀抱着手坐在柜台后,眼睛时不时的扫一扫大堂中用餐的食客。
这时,李承乾进来。
“殿……”
李承乾摆摆手。
杨三刀将剩下的那个字又咽了回去。
小二热情迎上前,“公子,吃点什么?”
李承乾看向赵班道:“我这朋友想留宿,你给我安排个上房。”
小二一甩毛巾,“好嘞,客官跟我来。”
赵班冲着李承乾一作揖,而后和李泰派的两人,跟着小二一同往后院去。
杨三刀从柜台后出来。
李承乾轻声问道:“杜爱同呢?”
“在二楼,殿下跟我来。”
李承乾和程良骏,跟着杨三刀上了楼。
推开最里头的一间门,杜爱同正扒拉着算盘,见到李承乾,他匆匆起身行礼,“殿下。”
李承乾摆摆手,坐到对门的方桌前,杜爱同拿起茶壶,边倒着水,边道:“殿下,东宫那边……”
“就照你的意思办吧。”李承乾打断道:“你的想法不错,闹得人尽皆知,让他投鼠忌器,只是,以后出行要千万小心。”
“那可是个十足的心胸狭隘之辈,将他给惹急眼了,保不齐就会狗急跳墙。”
杜爱同不在意的笑笑,“狗急跳墙,那倒是更好了,最好再派人伏击小的一次,或者干脆一把火烧了这清风楼,他越是急眼,行事越疯狂,对殿下就越有利。”
李承乾捏着茶杯,突的看来,杜爱同被扫视的有些不安,“殿下,小的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李承乾突的一笑,放下茶杯道:“克明公虽仙逝多年,但我对他的印象不浅,你刚刚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你爹的影子,不错,长进了不少。”
杜爱同笑着挠挠脖子,被夸了,还有点不好意思。
李承乾随后问道:“现在收容了多少学子?”
“总共六十多人,都是从外地来的,天南海北哪都有。”
“你将名录拿来,我看一看。”
杜爱同起身,从书桌上拿来一本册子。
李承乾随手翻着,突然,本是随意的面容,转变的认真和惊喜。
“这郝处俊,你可有印象。”
杜爱同点点头,“这人脾性正直,上次小的去宫外击鼓鸣冤,就是他率先振臂一呼,才鼓噪了不少人跟着一同前往,不过,他性子实有些太过迂腐了。”
说着,好笑的摇摇头,“别人都是安心住着,一天该吃吃该喝喝,唯独这郝处俊,他非要跟小的签订个契文,住在清风楼期间的花销,之后要如数的奉还,自打住下,他天天不吃别的,只以馒头来裹腹。”
“就昨儿个,小的看他啃馒头,啃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好心让小二送了两碟菜过去,结果他却一筷子都没动,亲自又端回了后厨去,实在是太过执拗了。”
李承乾听的一笑,“文人嘛,都有几分风骨,身为今科考子,敢不畏前程,替你呼喊助威,说明心怀正气,囊中羞涩,仍能不吃凭来之食,说明颇有操守,能于困顿之地不改本心,这样的人,就算再落魄,也是潜渊之龙,等的时机一到,必可翱于九霄。”
杜爱同有些惊讶,李承乾很少会夸赞人,没想到今日对一个寒酸书生竟有如此高的评价,他心头一动,试探的问道:“殿下相识这郝处俊?”
李承乾笑而不语。
相识自是不相识的,只能说是了解。
历史上,这郝处俊是李治一朝的名相,其为人公正行事不偏私,因为反对李治让位武则天,被武后所记恨。
等到掌握大权,武则天想报复郝处俊,结果却寻不到一丝过错,哪怕让酷吏来俊臣去搜罗罪名,也找不到一点点的把柄,足可见这人干净到了什么程度。
李承乾将花名册合住,准备去看看这位历史名人,杜爱同陪同着一起。
两人走到楼梯处时,郝处俊和卢彦伦恰好从后院进到大堂。
杜爱同指了指,“殿下,他就是郝处俊。”
李承乾寻着手指看去,只见郝处俊虽身着寒酸,眉宇间却带英气,有些气宇轩昂的意思,只是,太年轻了,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据他所记,郝处俊生于大业三年,算算年纪,现在差不多该四十岁了,这年龄明显是不符,难不成,只是恰好同名同姓。
见的李承乾似在思索什么,杜爱同低声问道:“殿下,可要小的将他叫过来。”
“算了吧,看他急匆匆从柜台要了块墨,想必是正在习书,就不打扰他了,我这就回昭陵了,你之后还是要小心些,出门多带些人手。”
杜爱同点点头,心中流过暖意。
送到门口,程良骏扶着李承乾上车,杜爱同和杨三刀站在门口作揖。
随着车辙滚动,李承乾还在思索着,真是同名同姓,还是他记错了?
其实,关于郝处俊的出生年份,有两个说法,一说他是大业三年生人,二说他是武德九年生人。
不觉间,马车驶出长安,李承乾不再去琢磨那郝处俊,抬头看向窗外风景,随着阡陌田地倒逝,一大群民夫映入眼帘。
叫停程良骏,从车中下来,李承乾负手站在路边,不远处的王舍人,看到他后小跑着过来。
“见过殿下。”
李承乾扫了眼官服,问道:“你是负责督造医塾的工部舍人?”
“是,下官姓王。”
李承乾点点头,看向打好地基的一小块区域,又问道:“距入冬,也就剩三个月了,上冻之前,全部的地基可能打好?”
王舍人不敢将话说的太满,斟酌着道:“回殿下,按现在的进度,应该是可以,但要遇什么变故,可能没法如期完成。”
李承乾没再说什么,只是负手静静看着,王舍人时不时的偷瞄两眼。
过了会,李承乾突兀道:“王舍人,你入仕多久了?”
“回殿下,下官武德六年中进士入仕,至今已有二十四年。”
李承乾侧首,有些惊讶,“你是进士科出身?”
王舍人略有自豪的点点头。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进士科的难度比明经科要大百倍。
能中进士的无不是德业深厚之辈。
李承乾不解道:“你是进士出身,缘何为官二十多载,还只是在工部这清水衙门当个小小的舍人。”
王舍人自豪散去,转变的苦涩,“下官时运不济,立功颇少,所以升迁缓慢。”
李承乾呵呵一笑,“我看是背景不深根基不稳,无人提携才对吧。”
王舍人苦涩更甚,半晌,也许是觉得太过憋屈,有些不忿的道:“殿下,国家取仕,到底以家世为先,还是以学识才能为重。”
李承乾淡淡道:“以自己人为先。”
王舍人一愣,这个答案,令人参不透。
李承乾却也不解释,只是道:“你好好给我操劳这医塾,进度越快越好,等到盖好了,我亲自去寻阎立德,给你请功。”
说着转身向马车走去。
王舍人还琢磨着以自己人为先是何意,等回过神来时,李承乾的车驾已没了踪影。
他叹口气,正要去做什么时,突的脸色变变。
给他请功,这不完了吗……
王舍人转看向笔直的青路,很想放声嘶喊道:我不用你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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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仪殿。
一个太监,站到门口,默默作揖。
张阿难看到后,蹑手蹑脚的过去,低语两句后,又折回李世民身边,轻身禀道:“陛下,大殿下刚刚去了四殿下那。”
李世民提笔批着折子,头抬也不抬的道:“去找青雀做什么?”
“这倒是不知。”
李世民笔锋一顿,转瞬间,又开始挥墨道:“昭陵最近,有什么动静?”
张阿难禀道:“除了隔三差五请劳工会餐之外,倒也再没个什么,也没什么人去找大殿下,大殿下也不见什么人。”
“那杜爱同在做什么?”
“他在承仁坊开了个酒楼,名唤清风楼,这些时日收容了不少的外地学子。”
李世民抬起头,“收容学子?”
“是,他四处张贴告示,凡是今科学子,清风楼免费供吃住,吸引了不少人去。”
李世民又低下头,喃喃自语的道:“拉拢寒门学子,能有什么用。”
嘟囔完,转吩咐道:“去,让御膳房准备些高明爱吃的,等会他来了,朕和他喝几杯,探探他什么想法。”
张阿难站着不动,吞吞吐吐道:“陛下……大殿下,嗯……已经回昭陵了。”
李世民又抬起头来,心中不觉有些吃味。
既然回长安来了,竟都不进宫来问个安,真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