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向前,等到彻底看不见后,高士廉才将腰挺起。
高德阳撇着嘴道:“祖父,我可不愿意去东宫,你可千万不要去跟皇上讨旨意,不然,那你自己去。”
高士廉皱眉,“去东宫有何不好,能攀上这个枝头,何愁前路不坦。”
“他这人,虚头巴脑的,一点都没表兄实在,我可不愿攀他这个枝头。”
高德阳说着,开始哈欠连天,他拱拱手,“祖父,我回屋睡觉了。”
高士廉有些纳闷,从高德阳的话里头,能听出好似是对李治有成见,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他们两人又没什么过节,这成见是从哪来的,还有,表兄是谁,他说的是哪个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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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
“新出笼的包子嘞。”
路旁,皮肤黝黑的糙汉子,笑呵呵的向着四方吆喝着,随着他掀开冒着蒸汽的屉蒸,一大团白烟弥漫开来,浓郁的香味,勾的许多人喉结一动。
一个稚子,一手被父亲牵着,一手含在嘴中,父子两人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闻到包子的香味,稚子突的驻足停下,纯洁无杂质的大眼,直勾勾的看向糙汉子,眼中满是对包子的渴望,就连嘴角也滴起了晶莹的口水,看着他垂涎欲滴的样子,一旁的父亲哈哈一笑,拉着他往包子铺走去。
“来一个肉包子。”
“好嘞。”
白白净净的大包子,冒着厚重的热气,糙汉子也不嫌烫,用手直抓起,放进翠绿的荷叶中。
“郎君,您拿好。”
父亲刚接过包子,稚子就迫不及待的伸出手,眼瞅的就要拿到的时候,包子却是又被收了回去,就连他也被一把抱了起来。
自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敬畏以及一种不可言述的乖巧,稚子第一次看到父亲的这一面,一时他都放了包子,只是盯着父亲的脸。
一队骑士,自西向东,缓缓而来,马蹄踩在青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上一秒还喧嚣着的街道,这一秒陷入无人般的沉寂,不管是沿街的小贩,还是来往的行人,都纷纷低下头闭气凝神。
世界异常安静。
李治坐在车中,暗暗的想着。
高德阳为什么会对他有些抗拒和冷漠。
自个和他可没什么过节。
除了上次…
回忆拉远。
李治想起了去翠微宫的那个夜晚。
在路上,他看到了高德阳。
那时,他被两个东宫卫士拦在路边,身上破破烂烂的,脸上也脏兮兮的,跟个乞丐一样,要换别人,怕是很难会把他跟申国公府联系在一起,但李治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当时,高德阳还喊了他一嗓子,李治由于心情不好,并未有所回应,也没去管他为什么三更半夜的,会出现在长安城外几十里的地方,也没去琢磨他为什么蓬头垢面的像个乞儿。
难道,是因为那一次的偶遇吗?
如果真是,那这小子怕是对他有成见了,不,从他刚刚的态度,怕都不止是成见,而是心怀怨气了,若真如此,想拉拢但是有些难了。
连着两届科举,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已经没人中过进士了,李治知道,李世民对高德阳的策问十分满意,自个那父皇心里对这高德阳已经起了看重之心,他中进士几乎已经是十拿九稳。
今天来高家,正是为了高德阳而来,要是能把他这个准进士拉去东宫,对于连连受损的声望,能有极大的提振,同时,和高家的联系也能更紧密。
要是早知他满腹经纶,要是早知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当初停一停车多好。
李治摇摇头,转看向外头,不觉间,已进了宫城,承天门近在眼前,过了承天门往东一拐,就是东宫了。
这时,另一辆马车,从窗外闪过。
这车的速度极快,卷起的风,令李治不禁眯眯眼。
待的车马过去,李治探出脑袋,他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超太子车驾。
到了承天门前,那马车稳稳停下,一道肥硕的身影钻出,李治的脸色顿时阴冷。
“王爷,慢点。”
邓虎伸出手,想扶李泰下车,结果,手却被一把打开。
李泰身影轻快的从车上跳下,侧首看了看身后华丽的马车,李泰颇有些得意的嘿嘿一笑。
随后,他蹦蹦跳跳,像是考试得了满分,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接受表扬的孩子一般,欢快的向着两仪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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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日落,一队宫人静步进来,开始点燃四周烛台的蜡烛。
暗沉的烛火亮起,李世民放下手中折子,揉着发酸的眼睛,嗓音沉闷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张阿难道:“回陛下,刚至戌时。”
李世民站起,抻着腰道:“走吧,回后宫。”
“陛下稍等,奴婢去传步辇。”
张阿难躬身,正要走时,门外的黄门,进至殿中道:“陛下,顺阳王求见。”
李世民下意识露出笑容,“让他进来。”
不等的黄门出去,李泰就奔了进来。
“儿臣,恭问父皇圣安。”
李世民本以为他是来请安的,可看到他满面春风的笑容,不禁问道:“是遇到什么喜事了,让你高兴成这样。”
李泰笑的更开心,从怀中取出一本书,“父皇,您看看这个。”
张阿难下去将书递上来。
李世民随手一翻,有些不解其意,这不就是本论语吗?
才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看着纸页上的墨字,李世民情不自禁的念了出来,往后翻翻,旋即,将书一合。
李泰眼眉含笑,笑容比之菊花还要灿烂,皇帝将书举起,不解的晃晃,问道:“青雀,这论语有什么?”
李泰笑容更甚,“父皇,您再好好的看看。”
李世民神色狐疑,又将书给翻开,还特意往案牍上的台灯前靠了靠。
明亮的灯光,让纸张更加白洁,让字迹更加清晰,乍一看,仍是没发现个什么,正欲想让李泰直说个明白的时候,却是发现了一分端倪来。
这本论语,似是新印刷出来的,并且,字体异常的整洁清晰,没有一个字有挂墨或者拖墨的污点,看着就如是书法大家一笔一划所写出来的一样。
又往后翻翻,每页都是同样的干净整洁,李世民还是第一次见到,印出来的书能够媲美手抄本的。
将书合住,皇帝大为好奇的道,“青雀,这本论语是何人所印,全书通篇,无一个字模糊,也无一处污渍,技艺竟能如此的娴熟精湛。”
如果往一块木头上泼水,你会发现,虽然木头是整体的,但其每一处位置渗水性都不相同,有些位置水渗的快些,有些位置水渗的慢些,这是因为木头的每一寸位置,其纹路都是不相同的,所以吸水性便有所差异。
基于这等因素,使得用木头刻出来的字块,有些吸墨性强,有些吸墨性弱,吸墨强的字块,印出来的字较为粗厚黝黑,吸墨弱的字块,印出来的字较为浅薄模糊。
所以用雕版印刷印出来的书,每一页每一个字都有不同,而用胶泥雕出来的字,就没有这种问题。
因为胶泥具有相同吸收性,所以印刷出来的书不会一个字深一个字浅,故而页面看起来就更加的整洁干净。
见的李世民颇为惊奇,李泰笑的更是灿烂,“父皇,这不是别人印的,是儿臣亲手印出来的。”
李世民嘴唇微张,有些吃惊,而李泰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他惊愕。
“父皇,这本书之所以无一个字模糊,也无一处污渍,是因为采用了儿臣改进出的新式印刷法。”
“新式印刷法?”李世民问道,“何为新式印刷法。”
李泰暗自清清嗓子,朗声回道:“儿臣让人,先将胶泥捏成方块状,烘干之后质地坚硬,就可在上头刻字,再让人打造一块木板……”
李世民认认真真的听着,越听越觉得惊奇,只见皇帝不断连连点头,如此反应,令李泰越是兴起。
“父皇,儿臣将这新式印刷法,称为活字印刷术,这活字印刷术比现在所用的雕版印刷法,更加的便捷高效,成本也更加的低廉,足可将印刷耗费降低个六七成。”
李世民哈哈一笑,颇为高兴道:“好好好,印完之后将字块扣下来,根据下次要印刷的文书再重新排版,能活动的字块,叫活字印刷,确实贴合,你取得这名字不错。”
“青雀,你这活字印刷,算的上利国利民之举,这是个天大的功劳,你说,父皇该怎么赏你。”
李泰笑眯眯道:“父皇,儿臣先不要赏,您再看看那书,其中还有一处奥妙,您没有发现呢。”
“哦?还有什么?”
李世民随手又将书拿起,翻来覆去的仔细观察,看来看去,却也没再发现还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皇帝目光扫来,李泰提醒道:“父皇,您看看那纸。”
纸?
李世民纳闷,用手摩挲一二,不解道:“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竹纸吗?”
李泰先是点点头,后又故作神秘道:“父皇,这是竹纸,却也不是竹纸。”
云里雾里的话,听的李世民没好气一笑,“你少卖关子了,快说,这纸有何出奇?”
李泰嘿嘿一笑,“父皇,儿臣说它是竹纸,是因为它的确是以竹子为原料,儿臣说它不是竹纸,是因为它的工艺和现在的竹纸,大为不同。”
李世民眉头一拧,还是多为不解。
李泰也先未解释什么,又反问道:“父皇,您再猜猜,这一本论语,印刷加上纸张,造价几何?”
李世民捋着胡须,稍一沉思,说道:“按你所言,活字印刷比之雕版印刷,耗费要少六七成,那么这书,也就是纸最贵,朕翻了翻,总共五十余页,这纸雪白醇厚,价钱应该要比现在的竹纸贵一些,朕看,印这样一本书,起码得需个二三两银子吧。”
李泰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十分不对。
李世民问道:“怎么,可是朕说少了?”
“不不不,父皇不是说少了,是说多了,说的还特别的多。”李泰摇摇头,然后提足了气,掷地有声道:“父皇,儿臣这一本书,不要二两银子,也不要三两银子,全部耗费加起来,只需三十文左右。”
百倍,差不多减少了百倍!
李世民两眼瞬时瞪大,不可置信的道:“多……多少,你说多少?”
李泰臭屁的举起三根手指头,声如洪钟道:“儿臣说,只需要三十文。”
轰隆隆~
一道闷雷在脑海深处响起。
李世民的耳边,似有蜜蜂旋绕,嗡嗡嗡响个不停。
三十文?
怎么可能只有三十文……
这可是整整五十多张纸。
三十文,勉强也就一两张的钱吧。
不管是皇帝还是普通人,对于超出了认知的事情,第一反应往往都是不信。
李世民神情转变的严肃,“青雀,你可是在糊弄朕!”
李泰笑容一敛,板板正正道,“父皇,借儿臣天大的胆子,儿臣也绝不敢糊弄您,儿臣说的都是真的,一个字都未有虚言,这本书的造价,的确只有三十文。”
观其自信满满的样子,确实不像是在说假话,李世民的心,突的猛跳起来。
“青雀,你……你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将书的造价,压的如此之低?”
“父皇,现在的书之所以贵,是因为纸价不便宜,儿臣印的这书,造价之所以低,是因为纸不值钱了。”
李泰解释道:“儿臣改进了造纸的工艺,原先造竹纸,所耗时长最快都需三四月,但儿臣造纸,只用了十日左右。”
李世民的心,跳的更加快,不等他问,李泰就主动解释起了他是怎么造纸的。
在一连串的长篇大论后,皇帝已是激动的满脸通红。
天下要变了。
最多三四十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等规矩将彻底被打破。
届时,庙堂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一种新的政治阶级即将形成,他们会打破现有的政治格局,在未来这股崭新的政治力量中,可能会有农夫的儿子,可能会有放牛郎的儿子,也可能会有妓女的儿子,低廉的书籍,将改天换地,被门阀垄断了千百年的知识,将迅速的向下层普及。
没有了知识这把利剑,世家这头没了牙的老虎,将彻底变成一只猫。
自登基之初,李世民就将世家视为大患,这些年来,他温水煮青蛙,慢慢消除着世族的影响力。
二十余年来,一日都不曾懈怠,只要抓住一点机会,他就会往世家身上割一刀,比如上次借着杜爱同遇袭和马场被烧一事,故意往崔仁师身上泼脏水,搞臭他崔氏的名声。
身为皇帝,如此做,是有些心机,但李世民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