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我便不再是宁家千金了,我是我外婆的小孩。
在我没有来之前,一间屋子,两只老母鸡,还有院子里一小块的地,这些就是她的全部。
可当我来了之后,这些东西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她特意抱着一只老母鸡去卖了,换来了一些花生种子,笑眯眯的跟我说要拿去种,以后就靠这些花生来养我了。
我以前总是疑惑,为什么母亲那么痴迷于抱着一些花花草草过日子,直到看到外婆在田地里奔波忙碌,终于是明白了。
外婆种的花生不多,不过也不是花生不多,是地不多。
只有院子里那两三步就能跨完的地是属于外婆的,其他种花生的地,都是别人瞧不上废弃的荒芜的边边角角。
而用别人家的地,就要承担被要回去的风险,有时候外婆好不容易辛辛苦苦除草、松土,整理好,像样了的地方,花生还没有成熟,第二天就会看到被人粗暴的扯断了根系。
我们也不能说人家错,毕竟那是人家的地,谁叫外婆的地不多。
只是即便后来学乖了,事先跟主人说好,种好的花生会分出去一点,事后反悔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就连孩子也不能免俗。
一根普普通通的棍子,一旦被某个小孩玩出了花样,别人都会忍不住心生贪婪,而有了贪婪,接下来就会发生争端。
自打我跟在外婆身后起,她就好像一直在做着平地的活,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生气的人偶,哪怕一次次被糟蹋心血,她也总是那副赔笑着的,鞠躬低眉的样子。
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因为她要养我,不是单单的喂饱我就行,她要我上私塾,跟着一帮孩子在里面一起读书认字。
她就是这样的,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没什么心眼的老太,心里也有藏不住的野心。
外婆知道我从宁家来到她身边,生活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哪怕她说不出女孩读书的好处,她也要供我去读。
因为她要让我一切都没有变,就跟以前一样。
我也表现的跟以前一样,试图让一切都没变。
可世界上真的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吗?
没有的,时间改变一切。
外婆终究还是年纪大了,无法再像当年一样,孤身一人在流言蜚语中养大一个孩子了。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她为了将花生收回,一个没看清,在雨水中摔断了自己的右腿,还是一个路过的好心人发现给送回了家。
“疏华啊,我对不起你,我怕是没能力将你养大成人了……”外婆流着泪,右腿血肉模糊。
家中有多少钱,我和她都心知肚明,我们确实没钱请郎中为外婆治病。
外婆哪是地不多啊,她几乎什么都没有。
可有人有。我抬头望向那雷电风暴中唯一亮着灯火的建筑,不顾外婆的阻拦,毅然决然的冲进了暴雨里。
我在宁府的大门哭,求,跪,那年我十二岁,第一次将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感受那种心脏一点点被撕碎,揉进泥土里的感觉。
然而父亲却是那样的冷漠,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送来了一吊铜钱就算完事了。
一吊铜钱能干什么?
我不可思议的坐在积水里,片刻后又立马起身,顶着狂风暴雨挨家挨户的叩响那些大夫的门。
无数人骂我是疯子,甚至有咒我外婆去死的,我根本不在意,只要他们肯去我家看看,我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然而一个都没有。
一个愿意的都没有。
我像是个幽魂一样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面走,我或许应该回去的,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外婆。
就这样走了不知道多少,雨突然没了,一片阴影盖在了我的头上,大滴的水珠打在那面油纸伞上,如花瓣瓣绽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师傅,他是一间武馆的馆长。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他却好像对我拥有着百分百的信任,知道了我的事情之后,当即便让武馆里面的医师跟着去了我家。
外婆得到了救助,一条腿终于保住了,只是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下田种地,过度劳累了。
至于我,受冻淋雨,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若不是那位馆长在,我怕是也挺不住这一关了。
病好之后,我曾想将那一吊铜钱交给馆长,但对方却拒绝了我,并且提出要将我收为徒弟的愿望。
一个女人,要当武馆弟子。
这样的事情要传出去,那定然是要成为人们口中议论的热点的,特别是宁家知道此事之后,更是直接派人来闹,说什么都不让我在那里顶着宁家的身份与一群男子伤风败俗。
风波很大,宁家作为江南四大家族之一,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远远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
馆长虽然让我不要在意,但我知道他早就忙得焦头烂额,师兄弟也在有意无意的疏远我,有人更是当着我的面说:“女人会毁了我们武馆的!”
我不想这样,因为我好不容易又碰到了一位好人,他将我从雨夜中拉回现实,我不能害得他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
……
“所以你改姓了。”路遥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应疏华灿烂一笑,“是啊,我跟我母亲姓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宁疏华了。”
……
我又回到了宁府门前,而这一次,是当着世人的面,与宁家彻底斩断联系。
过了几天我才听说,我父亲听到消息的时候,把自己宝贝的玉盏都摔地上了。
可这些已经不关我的事情了,除了外婆,我将生活中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武馆上面。
我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议论,馆长之所以收我这么一个女孩为徒,十有八九是出于某种同情心在作祟。
我讨厌这种声音,而解决的最好办法就是证明自己。
实力不够,那就练!一个小时没有效果,那就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还没有效果,那就五个小时!
我夜以继日的练,终于有一天被我等来了一个机会,不良人注意到了我,他们邀请我参加正式的选拔,如果成功,我将会成为了万里挑一的不良人中的一员。
天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的兴奋,因为自打我了解到不良人后,我的梦想就是加入其中!
……
“可笑的是宁家也知道了这个事情,当时的他们甚至想要利用我外婆让我把姓氏改回来。”
铜盆里的纸钱烧完了,只留下了满盆的焦黑。
应疏华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郑杭的墓碑,缓缓说道。
“可我不是那些荒芜的土地边角料,外婆也并非一无所有,我是我外婆的小孩,谁也要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