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灶房里头烧火的苏家三嫂听到丈夫在外头喊话的声音下意识愣了愣,连自个是咋站起身走出灶房门的都不晓得。
苏家三嫂张淑芬看到被自个丈夫拉着往小院里来的父母,眼里陡然盈满了泪,“爹、娘…!你们咋来咧……?”
听到闺女声音的张父脸色木讷而局促的捏着手里沉甸甸的布袋站在院子里,他张了张干裂的唇却说不出话。
有些贴心话他这样当爹的老爷们还真就不好意思说出口。
“淑芬啊。”
张母放低声音唤了一声,熟悉的腔调惹得张淑芬眼泪水连串的掉。
自从嫁人之后,她就成了‘国栋媳妇’‘老三媳妇’‘三弟妹’……,除了丈夫,很少有人再喊她的名字。
张淑芬迈着细腿冲过去,跑得很快,泪珠子迎风乱撒,直到拉住了自个娘的手她才哽咽道:“娘,大冷天的,你们跑这么远来干啥……”
“能干啥,趁着农闲的时候来看看你。”说完张母抬起一张风吹日晒过后显得十分苍老的脸,女人眼尾的皱褶像是被大力揉皱的草纸,失去光泽和平整,只剩下岁月无情留下的痕迹。
在看到闺女哭后,张母下意识安抚道:“哭啥,也不远……”
张家庄生产大队距离苏家庄大队可不近呢。下了雪,得绕远路,起码得走二三十里路。
父母有多省她是晓得的,哪怕是大冬天,肯定也是走一路…踩着能漫过脚脖子的雪地走过来的。
想到这,张淑芬下意识看了眼父母沾了不少雪的裤腿下面,这一看,她的泪水就更止不住了。爹娘穿的还是春秋天的旧布鞋,脚脖子冻得红一片、青一片的,看的她的心止不住的酸疼。
尤其是她还是个一哭起来就止不住的体质,这下就更一发不可收拾了。
“娘,爹……”
张淑芬蹲在地上试图用自个的手暖热爹娘被冻红的脚脖子,眼泪水啪嗒啪嗒的掉,看的一旁的苏家三哥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想学着媳妇的动作给老丈人捂脚脖子,又怕吓到人。苏家三哥晓得自家岳父岳母是不惊吓的,所以啥也不敢做。
张家老两口看到依然爱哭的傻闺女不由得眼底一软,张母弯下腰把闺女拉了起来,老两口睁大眼睛小心翼翼的将自家闺女打量了一圈。眼看着闺女不像是受苦挨饿的样子,反而气色比在娘家的时候还好些,这才放下心。
这年头不挨饿就不算是苦命的日子,挨点打骂但还能吃的上饭,那就算是好日子了。
张母握紧了闺女的手,心下五味杂陈:“傻妞子,别哭了,娘这回来看你过得好心里就能安生了。”
自家的这个傻闺女总让人放心不下,原本他们老两口想着闺女没回娘家诉苦就说明日子好歹是能过得下去的,像是他们这样的穷亲戚只要不上门‘打秋风’对傻闺女来说是最好的。
可寒风撞击窗户的夜里,他们也会想着万一自家闺女傻乎乎的、日子过不下去也不敢闹可咋办?再加上闺女的肚子一直没个消息,所以他们才忍不住冒着雪也要来看一眼闺女。想着送点粮食来,在亲家跟前卖个好,多少能让闺女日子好过点。
这时景,女人命不由己,嫁了人后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命苦是常态。
尤其是嫁出去一年多都没怀上孩子的女人,要是遇到不好的婆婆,被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张家庄最近就有个这样的活例子,嫁过去当儿媳的虽然好不容易怀上了,但大冬天吃得少干得多,眼看着没能保住孩子,被家里的婆婆给活活打死了。但也有人听说那户人家是找了有经验的老婆子看了儿媳孕肚的怀相,因为瞧着像是女胎,那家人为了省口粮才故意把人给磋磨死的。
这件事张家庄大队里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婆婆的磋磨儿媳、闷死女婴的事在乡下饥荒年时十分常见,就连那被打死闺女的娘家人都没脸来闹,而像他们这样的外人又能多嘴说什么呢?
但正是因为看到了这残忍的一幕,张家的老两口才会忍不住在大雪天都要走过来看望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娃女娃,到底都是当娘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滋味,只有当娘的才能体会。
苏家三哥苏国栋在自个媳妇和岳父岳母跟前看了许久,没好意思插话,等他们说完了才出声道:“叔、婶子!堂屋有火炉子,咱们先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吧。晚点我、我用板车送你们回去。”
苏国栋原本想说是去租牛车,但想想,他手里没钱,好在还有一把子的力气,因而决定把岳父岳母给拉回家去。起码能让岳父岳母不用再踩雪,挨冻。脚上的布鞋冻硬了难脱的很,要么生冻疮,要么用热水烫掉一层皮,伤口发痒的时候,更是要人命。
他能对此感同身受是因为以前苏家过的也是这样的苦日子,乡下的大部分人都过着这样的苦日子。
只不过今年他们沾了小妹的光才久违的穿上了棉鞋。今年穿了袄子棉鞋,浑身上下暖烘烘的,脚底跟烤着火似的暖和。
“不用不用!”张家老两口忙摆手:“俺们就是来给淑芬送点东西,马上就走了!”
他们可不敢留下喝茶烤火,万一让亲家不高兴他们这一趟可就白来了。
“嘎吱——”
老苏家最大那个房间的房门被人推开了,苏淼淼揉着眼、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苏家三哥看过去,一脸歉意,小妹今个起那么早,大概是被吵醒的。
苏淼淼走过去,站在自家三哥的身边,主动招呼道:“这是张叔和张婶子吧?”
见苏家三哥点头,苏淼淼才顺嘴朝张家老两口解释了一句:“叔、婶子,我娘串门子去了,你们别急着走,留下来吃顿饭吧。”
她在屋里听清了屋外的对话,倒不是因此圣母心泛滥想扶贫,而是因为对方是三哥的岳父岳母,又是冒着雪走了一夜路来给三嫂送粮食的老实人,三哥这个当女婿不把人不下吃一顿便饭也说不过去。
对面来的但凡是个来打秋风的,不用自个娘帮忙,她也能大杀四方,起码扒掉对方一层皮。可这明显不是来打秋风的,而是来送爱心的。
“使不得使不得!”
张家老两口看清了苏淼淼的脸,吓得一边往外退一边发抖:“淑芬她小姑子,俺们老两口不是来打秋风蹭饭的,是来送粮食的……”
要说除了苏家老太太以外,他们老两口最怕谁,那就要数苏家小六了。也不是说她做了多坏的事,而是知道苏小六在老苏家的地位有多高。得罪了眼前这个小的,就是惹了厉害的那位老的。
或者说惹了小的、比惹了老的那个还要难办。
张家老两口都是老实人从没惹过事,但性子木讷,太实在了,所以光是想想都觉得害怕。
苏淼淼看了眼自家泪眼婆娑、哭的鼻子红红,满眼期待的看向自己的‘娇软’三嫂,以及被自己那句招待张家人的话感动到两眼发红的三哥。
这一刻仿佛她才是家里的‘大姐大’,肩上无形的多出了点责任感不说,她看到三嫂哭的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心底不由得还冒出了点保护欲?
简直莫名其妙!
苏淼淼抱着自个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嘴角微抖,幽幽出声道:“既然我请不动叔和婶子,那我就去喊我娘回来……”
“别……!”
没等张家老两口说完,院外就传来了苏老太太高兴的回应声:
“娘的乖宝急着请我回来干啥?娘就是去串个门子你就想娘啦?”
苏老太太抱着两颗大白菜站在院门口,老太太平常出门就没空手回来过,她偶尔也会带东西出去。不是白拿人东西,而是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