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循声望去,门开之后,先是挤进来两个穿着西装,瘦巴巴的小个子,宽鼻阔嘴小平头,岭南人特征明显,眼神不善,朝包间几人扫视一圈之后,才把门口让开。
不过这种做派,在李乐看来,透着股虚张声势。
之后就是一个矮胖,穿着松垮垮黑色三道杠运动服的光头男,与其说光头不如说是秃了之后的再“装修”,前半段抛光,后半段剃成了磨砂。
一张多肉的圆脸,直上直下没多少起伏,像是泡馍店送的糖蒜一样的鼻子,很突兀的崛起在一马平川的脸上。作为制高点的两个孔洞,嚣张的冲着人。
豆豆眼让李乐想起了老李的爱宠老王,嘴唇却薄得像是直接在脸上开了条缝。
这人进来之后,又转身冲门外说句什么,让人瞧见了后脖颈五花三层的槽头肉,还有沙皮狗一样在后脑勺挤出的竖沟,三横三竖,上下垂直,透着几何的美感。
人丑不说,声音也难听,尖厉的如同两百年前在紫禁城里上班的公公。
“呀,这位是陈老板吧。”光头看了看屋子里,冲姓陈的一拱手。
“亨利哥,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哇,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姓陈的赶忙起身,宋襄和左妙辰几个人也站起来,李乐收回目光,没理会,继续低头喝茶。
众人目光都在这位亨利哥身上,倒也没注意。
亨利哥啊,李乐忽然想起燕京白房子的老板,那个很有眼光,很帅的李亨利。都是亨利哥,可这长相一天一地的。
光头亨利哥伸出戴了三只大粗戒指的小短手,和陈老板握了握,老朋友一样拍拍肩,挨着坐下。
两个西装小弟,也不入座,就那么沉着脸守在门口,架势摆的挺足。
陈老板在亨利哥落座之后,先是倒茶,又是问好,手一抬,招呼门口等着的旗袍小妹,“上菜,上菜。”
“亨利哥,不知道你喜欢喝洋的还是白的,小弟从国内带了几瓶茅台,您尝尝?”
“哎呀,陈老板客气啦,我无所谓的啦。”
“哪能呢,亨利哥赏脸,怎么都得尽兴不是?”
“哇,好说好说。”
上菜,倒酒,你敬我,我敬你,陈老板一直给亨利哥上着语言,套着近乎。
粤语,说的又快,以李乐的听力,只能听个大概。
无非是吹捧着这位亨利哥真真假假无从查证的“光辉事迹”和现在的“江湖地位”。
宋襄也不敢坐,端着酒瓶,站在二人身后,瞅见杯子空了,就上去倒满。
两个ucl的男生,闷不吱声,攥着筷子,小心的夹着菜,耳朵支棱起来听着,眼神却不住的朝着门口两个小弟身上瞧。
倒是左妙辰,还能插上几句话,敬上一杯酒,转着圆盘,招呼吃菜。
至于李乐,该吃吃该喝喝,筷子没离手,心思也都用在了陆续端来的菜上。
粤菜吃的少,国外的更是没吃过。
几道菜尝了,倒是对文兴酒家的厨师,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
烧腊香甜微咸,淡淡的酒香气增添了丰富的口感。
乳鸽皮脆肉滑,骨脆多汁,不柴不腻,恰到好处。
白切鸡肉滑皮脆,蘸上橘皮香葱调制的酱汁,入口鲜嫩弹牙,更显清新的滋味。
蟹肉海虎翅,透明软糯,韧中带脆、浓而不腻,回味甘甜,只觉口鼻腔中,香气久久不散。
看来,这在国外吃不到正宗中餐的说道,有些不太客观,只能是因为你穷啊。
李乐美滋滋,还琢磨着回头找这里的大师傅聊几句,看看能不能学上几手。
气定神闲,就像是来品尝美食的老饕一样的李乐,很快就落在了亨利哥的眼里,借着举杯看过去,豆豆眼转了好几圈。
混江湖,讲究心明眼亮,这一桌几个年轻人,在光头亨利看来,左妙辰身上一股子官家子女的得体教养和气质,稚嫩,又有点天真,就是不知道背景落在哪。
另外两个男生,拘谨里又带着些清高的书呆子气,明显涉世未深,来这里只是充场面,抬人气。
宋襄不必说,有求于己,小心翼翼,做足了姿态。
只有李乐,好像只是来吃饭,屋子里的人,也就和左妙辰说上几句,如同置身事外的看客。但身上的那股味道.....
有心试探,便冲李乐举起杯子,笑着问陈老板,“瞧这位官仔矞矞,形英帅够勍,不知道......”
“哦,这位和左侄女,宋襄是一个学校的,叫......”
“你好,长安,李乐。”李乐瞧见,举起杯凑过来,杯口稍低,碰了碰。
“噫?雷识讲白话?”
“识少少嘞。”
“好,好。”亨利哥一饮而尽,李乐也是腕翻杯空。
瞧见李乐不卑不亢的态度,光头亨利,在心里,给自己提了个醒。
一个小插曲,李乐放下杯子,眼睛又被新端上来的一盘姜葱蓝龙虾面吸引,捏起调羹,一边听着几人说话,一边等着菜转到身前。
听着听着,倒是被李乐听出些门道来。
就像左妙辰刚说的,这什么亨利哥,是出身于港岛。
那个被撵过去的一个姓葛的特务营长,在港岛弄了个地下团伙,聚拢了一帮残兵败将之后,开始横行无忌。
混黑么,所谓的江湖道义、兄弟义气、义薄云天的豪侠之气,终究只是电影里,经过艺术化加工的一层外衣。
黄赌毒、高利贷、欺行霸市,打架斗殴争地盘、扰乱社会秩序、折腾老百姓,才是现实。
亨利哥原本就是一个在“基层奋斗”的小马仔,跟着几位“大哥”没过上几天风光日子,就被横扫。
自己说的好听,什么换个地方打拼,其实就是跑路到了欧洲,在尼德兰找个块地方,在后厨洗盘子、削土豆,住地下室,只为糊口饭吃,还不如电影里逃到湾湾的山鸡过的舒坦。
七八十年代,尼德兰因为交通的便利性,自然成了一些逃散的“江湖人”的聚集地。
来自世界各地新移民之间为争夺那些偏门生意,打打杀杀。从港岛过来的那批人,自然如鱼得水,又重新立起了海外分部的旗号,从港岛那边呼朋唤友,总之一句话,这里风景独好,速来!
亨利哥这种底色,自然像找到组织一般参与其中,只不过好不容易跟着的“大佬”和帮派,又被当地警方和坡县过来阿公们一黑一白的围剿,抵挡不住之后,再次逃亡,一路“突突突”乘着小船来到腐国,进了伦敦的唐人街。
人不能总走背字,这回,亨利哥终于“得逢明主”,又经过十几年的“打拼”,站住了脚跟。
而亨利哥跟着的大哥,也逐渐开始意识到,世界变了,需要转型。
从餐厅、会所、夜总会这种传统项目,变成了倚靠港岛故旧,经营着国际贸易,进出口,连锁酒店,中介服务,跨国旅游这种新型的业务,开始洗白白上岸,摇身一变成了商界精英,心思活泛点的,有的就成了爱国商人。
亨利哥属于最没文化的那种,国外这么多年,英语都说不全,自然做不了那些高阶的买卖。好在高人指点,做起了制造假证还有代写的营生,依托唐人街周围像伦敦政经、帝国理工、国王学院这些丰富的高校资源,发展下线中介,倒是日渐兴隆。
宋襄从亲戚手里接过的,就是亨利哥控制的一条线。
理清了脉络,李乐舔舔嘴唇,开始对着鲍鱼下手,没吃几口,就听到陈老板那边经过漫长的铺垫,进了主题。
“亨利哥,年轻人,还没出校门,思想单纯,不懂事,才做出了这种事,您看?”
光头亨利点点头,“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骨头,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端着酒瓶,低头站在墙根,一张花脸的宋襄。
“年轻人,犯错难免,上帝都原谅,再说,有陈老板的面子在,我自然不会多计较。”
“那是,那是,亨利哥大人大量,该教训教训,该放一马放一马。”陈老板笑容一散,冲宋襄说道,“赶紧过来给亨利哥倒酒,赔罪。”
宋襄忙点头,凑上来,倒上酒,按照陈老板之前的吩咐,捏起杯子,腰一低,双手举过头顶。
只不过等了半天,也没见光头亨利接过酒杯。
却听这人说道,“陈老板,先别敬酒,这位小兄弟的事情,你们想怎么个章程?”
“呃......”陈老板笑了笑,“年轻人,背井离乡的,在这里举目无亲,也不容易,您看,要不这样,本金让他慢慢还,利息,一毛太高了,咱们按照行市?”
“行市?”亨利哥一撇嘴,指了指宋襄,“行市,是对正常人,但是这位小兄弟,可是挪了我的钱在先,不是被抢了,也不是被偷了。”
“有错,错在他自己。陈老板,您觉得,按行市,合适么?法院判人,还得蹲班房加赔偿呢,是不是这个理?”
“可这利息也太高了点。”
“高么?”
“有点。”
“行,既然陈老板说高,那我就卖您个面子,减半,怎么样?”光头亨利摸了摸脑门,又说道,“还有,您既然愿意出面,那劳烦你,做个保,他要是跑回大陆了,我去哪找他?”
“够给面子了吧,呵呵。”
“这......”
听完这话,陈老板皱起了眉头,看了眼还弯着腰的宋襄,又看了看一旁同样拧着额头的左妙辰,想了想,刚要说话,就听到。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当~~~~”
“啊,不好意思,我这国内的电话,出去一下哈。”
一屋子人就看李乐从兜里掏出电话看了眼,举起来晃了晃。
随后一擦嘴,起身往门外走。
门口两个小弟还想拦,只不过看到走到面前,黑压压的身形,忽然感到一股子压迫的气场袭来,手抬到一半就停在那,眼睁睁看着李乐擦肩而过,出了包间。
“小兄弟,等你。”亨利哥的声音这才响起来。
。。。。。。
“喂。啊,钱总,是,这边正吃饭呢,您说,昂,昂,是嘛?怎么说?川省现在不如赣省,嗯,明白明白,集中在袁州,开采难度怎么样,哦,那不就是直接挖山嘛,效益......”
打完电话,李乐抬头看了眼标识,一扭头左拐进了卫生间。
出来正擦着手,看着墙上的一溜赝品水墨,又被边上的一堵照片墙吸引,凑过去仔细瞧了瞧。
正中,在一幅一群人,祠堂门口合影的照片里,李乐瞧见了一个熟人。
嘀咕道,“嘿,他怎么在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