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没心思去看这帮学生如何“反抗暴政”,对着系领导拍桌子砸板凳,声讨不公。出了办公楼,骑车换车,一路开到望京。
来得少,于李乐这种吃货来说,这里最出名的就是“望京小腰”。
看了看时间,车子一拐,进了眼下刚刚开始“欣欣向荣”的798。
这里在今后,被国内无数城市模仿,学习,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残破的工厂厂房改造,搞个369,9527,7788的名字,变成所谓的艺术街区,轻描重彩满涂鸦,竖扫横堆乱眼花。可到最后,要么惨淡收场,要么推倒重来,几栋红砖钢架水泥地的厂房,哪里有堆叠起来的百平大宅收益来的高。
哪怕是这里,始于艺术,最终还是被商业繁华淹没艺术气息,成了小资和时尚青年,小商小贩的地盘。
李乐开着车,穿过这个尚未彻底去工业化,依然有厂房里还有机器设备在运转,高耸的烟囱冒着黑烟,光头或长发的“艺术家”与身穿工作服的工人一道进进出出的地方。
挂着“工作室”或者“艺术画廊”牌牌的房屋中间,同样挂着“烟酒饮料大桶矿泉水大卷卫生纸”,“三元盒饭两元炒饼炒面免费稀饭”牌子的小卖部和饭馆儿,让人们晓得“艺术家”,也得人间烟火,吃喝拉撒。
就像宁小乐说过的,无论宋庄、圆明园还是东村、798,有个共同的贯彻始终的前提就是,艺术家们大多是穷人。
穷艺术家们总是想找到一些又便宜,气质上又有点不大一样的地方,来搞他们的创作,而且一般都还喜欢扎堆。改开了,一定程度上允许艺术自由创作了。于是乎想搞艺术的人都发现,只有扎到类似于燕京沪海这样的大城市,作品才有可能被人认同。
大城市房租交不起,就在城乡结合部找地方。多少成名的画家雕塑家摄影家音乐家、都是当年圆明园拖欠房租,让房东撵的半夜不敢开灯出声的房客。
但“艺术家”扎堆儿,对于任何管理部门来说都是个麻烦事。举止怪异,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猎奇的、文艺的、还有就是想要探讨文化思想的,这种款式的人们多了之后,先靠涨房租,让这帮穷鬼滚蛋,然后再有些人被当做盲流给遣返。
可也有“远识之士”从大大的商机当中看到了最重要的一块就是炒房子,玩商业概念,于是“艺术家”们又成了卖猫的碗。类似798这种,最终就是最穷的艺术家只好走了,然后是次穷的,再然后没那么穷的,只有极富裕的一小撮,才有资格继续留下。
但这并不妨碍798的热闹,因为绝大多数的人只是需要一个看着新鲜,自拍照片,买些个小东西,好显得自己有点品味。艺术,有多少人会想认真琢磨这玩意儿。
出了798,李乐晃悠到央美。今天最重要的事,接曾女士、猫女士回家。
猫女士还放不下那边的工作,现阶段就是两边跑。嗯,左手事业,右手爱情,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今天喜提保时捷,明天马上开玛莎,誓要做一个现代的独立女性,向阳阳姐学习,向阳阳姐致敬!!
而何小树拒绝了一个司长的职位,去到外交学院当个老师。对于这种选择,李乐只能说,老房子着火,都是干货,没有一点水分。
前几天来家吃饭,透过烟头雾气缭绕,何小树用一种坚定的语气对老李说,我现在就是被小猫点燃的一炷香,感觉全世界都被一股朦朦胧胧的香气笼罩,想着把最后的荷尔蒙当做柴油,放进生活的拖拉机中,指望在满是压力的世界,突然爆燃,再热烈一次。这是个没有童话的世界,几十年的忙忙碌碌,尔虞我诈,摸爬滚打早把理想的热血耗尽了,就想着和小猫能度过生命里,余下的时光,
曾老师给稀里糊涂的老李,做了一番阅读理解,中年男人的爱情就是往死里抓住荷尔蒙带来的最后的冲动,看上去更露骨,不像年轻人那么朦朦胧胧,讲究铺垫,环境,氛围,但是敢于直面本质并信仰爱情。谁又敢说不比年轻人更纯粹。
老李问曾敏,咱来算啥?
曾老师回,少年夫妻老来伴,细水长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进了大门,李乐扫了一眼央美去年才搬来的新校区,只觉得有些浪费了这么大的地方。燕园里人满为患,下课时堪比王府井步行街,这里,当街光屁股耍把式,估计都没人围观。
往里走,看到一栋楼前,停着大部分都是私牌的小车,中间不乏奥奔宝这种高档货。
啧啧啧,当燕大那些老师还蹬着自行车,挤公交地铁上班的时候,央美的老师就已经走进四个现代化,都是有钱人。
“麻烦问一下。”鼻子底下是嘴,李乐拦住俩姑娘,举起手机,展示着信息,“这个什么三工是个什么地方,在哪儿?”
“啊!”
俩姑娘被面前突然一暗,吓了一跳,再抬头一看,专业技能发动,迅速的给面前这个圆寸脑袋做了个扫描。肌肉,线条,五官比例,面部结构,打了个95的高分。
“你是找人?”
“啊,是。今天有个指导讲座,在这个什么三工。”李乐笑了笑。
落在俩姑娘眼里,又给加了两分。一姑娘指指手机,“那个,三工是油画系第三工作室,在五号楼。”
“哦,哪边?”
“那边。”顺着手指方向,李乐瞧见一栋四四方方的大楼。
“谢谢啊。”
“没事儿,对了,那边比较曲折,我们正好要过去,带你。”
“哈,谢谢,求之不得。”
李乐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跟上。
“你不像学油画的?”
“怎么?”
“你手上干净。”
“呵呵。你们什么专业的?”
“雕塑。”
“好专业。”
“怎么好?”
“可以自己捏手办。不用花钱买了。”
“那不用学雕塑都成。”
“这个三工都是干嘛?”
“我们油画系走工作室教学制,都是按绘画主题和表现形式划分工作室,一工就是历史题材,二工是新具象,三工是表现,四工就是多维。”
“哦,不太懂。”
“你有兴趣学?”
自己那点儿天赋,李乐摇头笑了笑。
上楼,左拐右拐,“啊,到了,这边几个都是,你找谁问里面人就行。”
李乐点点头,又是一个笑容送上,俩姑娘走了还回头偷看。
走廊里,李乐挨个教室寻摸,还想着能不能瞧见传说中给钱来上课的谦儿大爷。
结果没有,颇为遗憾,终于在一间教室里找到被好多人围着的曾老师。
今天曾敏应了一个央美当老师的朋友,来给学生指导一节关于油画技法灰色调的情感表达与审美的课程。
往日里,曾敏肯定没那个意愿,不过,人在江湖,为了基金会项目能维系好央美这边的关系,只好披挂上阵。
弯腰,从门缝溜了进来,在后面找了个凳子。
沈畅倒是一眼就瞅见干儿子,指了指手表,示意马上结束,耐心等等,李乐点点头。
一身显出修长脖颈的黑色高领毛衣,简单的丸子头,灰色长裙,小短靴,挺直纤细的腰身,勾勒出一个美好身材,脸上温婉大气的笑意,慢条斯理,却洪亮的语调,让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此。
画笔在手,指了指身旁画架上的一幅人物画,“我们要知道,灰,是一种中介色,作用是平衡其他色彩的对比,衬托和统一整体画面。柔和的特质,能够渲染出细腻而丰富的表现力,加深作品的深度和立体感。代表了一种意识心里下的思考。”
“就像我刚才说的,灰色的艺术表现中,第二点的,物象再现功能中灰色的运用,看这位同学的应用,就出了点小问题,我们可以探讨一下,如果.....”
“诸位,我这么说,能理解了么?”
“能。”
众人点头,曾敏扔下手中的画笔,一拍手,“行了,今天关于专业问题的,就到这儿吧。你们崔主任说,你们有问题想和我交流?”
“对!对去年您在丑国的画展上的那幅......”
“是,曾老师,我想问....”
“曾老师,您认为....”
一群人开始举手,毕竟,能和这种已经蜚声国际,属于国内最顶尖那一批画家当面交流的机会,难得。一时间,场面有些乱。
“都安静一下,一个一个来,曾老师,您都站了一大节课了,要不坐一坐?”一个猫姨身边,刚才还和猫姨嘀嘀咕咕中年人起身,这才让嗡嗡响的教室安静了下来。
“算了,不用。”曾敏手一指,定了刚才举手的一位,开始解答。
一个两个三个,专业的的问题,李乐只能理解个大概,好几个有长有短的问题之后,一个女生起来提问,“曾老师,作为目前国内不多的,能走向国际市场的油画家,我想知道,搞艺术,在离开学校之后,该如何生存?怎么才能像您一样。”
一句话,让屋里人都来了兴趣。挣钱都不寒碜,谈怎么挣钱,更是天经地义。
曾敏单手撑着一个画架,想了想,回道,“说这个之前,我们先问自己一个问题,艺术家到底是个什么? ”
“有时候,我也搞不懂搞,艺术家似乎是一个职业,可是又不是个职业。艺术这个东西,本身就不赚钱,但是不妨碍艺术家挣钱。”
“我的经验告诉我,纯艺术靠的是偶然成名,然后靠必然赚钱。”
看到下面的人大部分都在摇头,剩下的都在沉思,曾敏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
“卖不卖画那是经纪人的事,藏家喜不喜欢是藏家的事。创作不能想太多。”
“艺术是一件很小众的事,能靠艺术挣大钱的更是凤毛麟角。艺术又是一场持久战,作品能够被认可是比赚钱更重要的事。至于迎合市场,有点艺术追求的,都会不屑一顾。因为艺术品是深层思考后再表达输出的产物,它是一直往前走的,表达的观念是新的,为了作品好卖,而原地踏步,甚至回过头来倒退重复自己,有点节操的都不会这么干。”
“那赚不到钱怎么办?家里没矿,没有像塞尚一样,有个一次性给25年生活费的亲爸爸,画也卖的不好的咋办?这就需要我们更有勇气直面惨淡的生活,艺术家同样也会通过各种点子,为金钱折腰。他们与写字楼里面的公司职员没有什么不同,本质上都是为了生存而工作。”
“有人认为,艺术家们谈论金钱,对于大众而言是一种幻灭,会损害他们不食人间烟火形象。其实,就我接触到的人来说,成功的艺术家其实很有事业心。从投身艺术开始,他们就是自己生意的ceo,懂得如何营销。徐悲鸿只要连着三五天没有在报纸上看到有关自己的新闻,就会给媒体打电话制造点话题出来。张大千收徒126人,有专业画家也有普通爱好者,专业画家不用多说,其他如五美拜师、叶名佩抚琴一曲,就收入门墙,徒弟被指导画艺,也帮他卖画、展览、宣传。”
“优秀的艺术家们是应该理解自己的商业义务的,投身艺术就像创业,会四处筹集资金,为了养活自己、支付创作所需要的开支,收回成本,赚取资金,良性循环数次,艺术才能走上正轨,在业界拥有一定的名声。安迪˙沃霍说过,赚钱是艺术,工作是艺术,好的生意就是最好的艺术。成功的艺术家和商人几乎是同类人。而做好这门艺术生意,积极进取是成功的一大关键。达芬奇不也说了么?有成就的人在机会面前很少等待,他们通常选择走出去自寻良机。”
曾敏说完,下面一片寂静,在这些学生的意识里,几乎,从来没人把艺术和商业的关系说的这么直白。
李乐一旁听了,冲看过来来的曾老师摆摆手,曾敏瞧见,当没看见,李乐有些失望,妈妈又不爱我了么?
终于还是有学生站了起来,问道,“曾老师,如果我们今后毕业了,去了社会上,您能给一些忠告或者生存的经验么?”
“怎么?有些害怕了?”
“是,有那么点。”
曾敏乐道,“不怕,我们学美术的,掌握着一些尖端技术。不有老话说么?家有良田千顷,不如一技在身。”
“要我说,总结几点,几个要,几个不要。”
学生们都抬起头。
“拒绝一切付费展览和宣传,不要轻信一两周的学习培训来打开成功之门,不要把画廊合作错认为独家代理,你可以白送,但不要过低价格卖作品,有一次,就是一生的污点。不要死撑面子租画室,不要瞎混,不混圈子,不认大哥,不做领袖,和策展人交朋友不要太有目的性,不要草率自我宣传,不要轻视任何展览机会。”
“要多画,认真、拼命、投入地画,物以稀为贵的基础是物以好为贵。我儿子告诉过我一句话,每一坨屎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不要让自己的作品成为独一无二的屎。”
“要多读书,要清晰表达,要学外语,要参赛。经济困难就要打工,挣钱不丢人,没钱才丢人。要感恩、要存钱,要有记者朋友。”
“行了,我就说这么多,希望以后,再有机会和大伙交流。对了,再有,奉劝各位,洁身自好,重视家庭。瞧瞧,我儿子就来接我了,李乐!”
“啊?”
“给大伙打个招呼!”
李乐一愣,起身,挥挥手,云点头,标志猫咪笑,“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