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缺在庚字巷待了许久,才黯然离开。
刚过晌午,天气闷热。
从贯通玉干河的石拱桥经过,到了锁龙镇东面。
沿河一带的浓密柳荫下,有许多手持小团扇的姑娘乘凉,亦或撩水相戏。
那纤薄衣裙被水浸湿,自然会显出身段曲线,燕瘦环肥,婷婷袅袅,风景这边儿独好。
周围少不了闲汉来过过眼瘾!
十分热闹。
人群以外百丈远,另有一道窈窕倩影茕茕而立。
一袭红衣,黑发如瀑。
宛若填在这幅水畔画卷的最妙一笔。
不过女子正是春晴楼老板娘朱与,夜就背影赏心悦目,脸就很欠奉了。
锁龙镇的民风比较纯朴,寻常百姓的审美还停留看脸的肤浅层面,不懂熄了灯,脸儿怎么样都无所谓,身段才是王道,所以很瞧不上朱与这“丑八怪”,只觉得煞风景。
陆缺正要到春晴楼找朱与,刚好看到,便快步赶了过去。
“朱与姐姐。”
朱与转过头,烧伤大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很是木讷。
头发上落了几片柳叶都浑然不觉。
陆缺走到朱与旁边,把她头发上的柳叶一一摘掉,“朱与姐姐,春晴楼里还有没有西瓜?我想买两个。”
朱与道:“我让出去进货的伙计捎了,明早就有。”
锁龙镇周边郡县,仅有一片二百来亩的河滩产西瓜,供不应求,价钱高得离谱,敢买到六十文一斤,堪比打劫,而且就算运到了镇子上,通常也会被几位财主包圆,所以得先付银子。
这规矩陆缺也知道。
他拉起朱与的手,往朱与掌心里放了二两银子。
“朱与姐姐一定得给我两个。”
“行。”
朱与看了一眼被陆缺拉住的手,神色有些异样,好像从未被人拉过一般,缓缓将手抽了回去。
“我娘亲说过朱与姐姐喜欢安静,那我就走了啊。”
“嗯。”
陆缺离开河岸。
没走出百步,就瞧见两个穿短褂的闲汉对着朱与背影指指点点。
“春晴楼老板娘得有二十五岁吧,镇上排头一个的老姑娘。”
“二十五算什么?她脸烧成那样,到了五十都嫁不出去。”
“未必。”
“怎么未必?”
“西面那些罪民攒不下娶媳妇的银子,总会冒出来几个饥不择食的,瞧见刚才那小子没有,不还拉朱与的手了?恐怕是已经动了心思。”
两名闲汉哈哈大笑,看陆缺过来,也没有丝毫避讳。
罪民配丑八怪,岂不正好?
一名圆脸闲汉还故意冲陆缺挤眼,调侃道:“小子,回去好好补补腰,不然你干瘦的身子骨这可经不起老姑娘的折腾。”
陆缺横了两人一眼,“都闭嘴,朱与姐姐没人娶,我娶!”
“呦,还真是对丑八怪动了心思。”
“说不定人家两个刚才就是在谈婚论嫁呢。”
“对对对。”
“……”
两名闲汉越说越乐,笑得前仰后合。
陆缺骂道:“你娘才是丑八怪,去你娘的罢。”
破口同时,陆缺双臂一张,揽住两名闲汉,将之推进了玉干河里。
“小子,你他妈疯了!”
“你等着,等老子上去,牙给你打掉。”
陆缺冲两人踢去一团沙土,转身溜走。
站在不远处的朱与,不知何时又转过了头,含笑地看着陆缺的清瘦背影,目光意味深长。
“这孩子可真是大逆不道,竟说娶我!”
此时。
从玉干河河水中,涌出一座阴森而宏伟的青铜古门。
凡人,皆看不见。
一名手持身系锁链,手提灯笼的高大男子,从青铜古门走出,立于波涛之上。
他将灯笼往上提了提,当即就有头顶白气的“鬼物”从锁龙镇东面茫然飘来,落在灯笼光芒之中。
显然——
手提灯笼的高大男子乃是幽冥阴差。
幽冥阴差其实很少涉足凡尘,愿意亲自接引摆渡,便说明所摆渡的“鬼物”,生前行善积德,有功德在身。
阴差接了鬼物,却发觉朱与一直往他这边儿看着,不由觉得疑惑,凡人怎可能看到的阴差。
“你看得到我?”
朱与嘴角轻撇了撇,收回视线,拂袖离开。
………
被陆缺推下河的两名闲汉,挺记仇,手持短棒堵在了陆缺家门口,准备敲掉陆缺两颗牙。
祝百寿巡街时经过陆缺家,遇见了这两名闲汉。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干什么?”
圆脸汉子理直气壮道:“这家姓陆的小子,把我二人推倒了河里,还不允我们揍他一顿出出气!”
祝百寿惊了,“你们要揍陆缺?”
两人异口同声道:“对——”
祝百寿左看看,右看看,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两声。
这可真是蚂蚁抬脚,欲绊大象一跟头。
有想法,有志气。
而以祝百寿这些日子对陆缺了解,已经清楚了这少年低调隐忍,不爱惹事,只是若真被惹烦了,动起来手,估计这二位闲汉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马氏兄弟的尸骨何处,至今都是未解之谜!
祝百寿也不想俩糊涂蛋重蹈马氏兄弟的覆辙,将刀往上一怂,噌的一声,弯刀出鞘了三寸半,锋芒毕露。
“滚蛋!”
“祝差官,你竟偏向罪民?”
祝百寿直接刀压在了圆脸汉子脖颈,声色俱厉道:“我说滚蛋,你没听见?以后再他娘惹事,我剁了你两只狗爪子,滚!”
两名闲汉互看了一眼,缩着身子溜了。
“两个糊涂蛋,都不知道得罪的什么人。”
祝百寿叹了一声,继续巡街,经过宁归家里时拐了进去。
院里。
陆缺正伏案写信,宁归站在旁边儿,指导陆缺写不会写的字。
陆缺以前学写字是以柳枝画沙,头一次提起毛笔写字,力道时重时轻,转折不顺,十个字有八个都是歪歪扭扭,还涂了几团墨迹,这让“经魁”出身的宁归看得大皱眉头。
祝百寿往纸上瞄了几眼,“姓宁的,你那么有学问,怎么不给小陆代写?”
陆缺道:“我的字丑是丑了些,可总是自己写的,这样也有诚意。”
“写信跟诚意有什么关系?”
宁归调侃道:“祝百寿,瞧你这样模样,就知道从小到大没被姑娘喜欢过,少男少女的事,你压根儿就不懂,一边儿凉快去吧。”
“谁说没有姑娘喜欢过我。”
“她眼睛不怎么好吧?长的也丑吧?年龄也老吧?”
祝百寿用刀鞘捅了捅宁归胸膛,“放狗屁!你才眼睛不好,我说的是我娘,她有我的时候才十七年,也非常漂亮。”
父母,这就不能调侃了。
宁归也收敛了笑容。
祝百寿问正事道:“你俩炼气有什么进展吗?”
“刚有点所谓气感,时有时无,小陆比我勤快,应该更快些;小陆,你进展怎么样了?”
陆缺谨慎惯了,只回了一句,“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