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张和裕分辨不出她们是不是在说谎。因为从惩罚力度来看,是他父母能做出来的事。
他的父皇和母后在仙界是出了名的严格,不论是对待仙家还是自己的儿女,都是容不得半分错的。
张和裕以前仗着自己的身份欺负小仙,被老天帝下令痛打一百棍,贬下凡间历经三世轮回才重新回到天宫。
那三世,他算是经历了所有人间疾苦,没有一世善终。回到天庭后的几百年还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下凡的日子。
可虽说严厉,但他父母从未侮辱别人的人格,一切犯错的神仙都是按天规处置的。怎么可能去打掉别人的牙齿或者剜掉鼻子呢。
“这两个人说的事我不清楚。”张和裕坐在姜芷夏身边,支支吾吾地说:“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可以告诉你,我父亲确实维护了南方大帝的小儿子。”
当时正值仙魔交战,老天帝要依靠四方大帝共同退敌,为了维护团结,只能将这件事暂且押后。
他托着腮帮子,重重叹了一口气,情绪十分低落,“姜姐姐,我父亲不是个好神仙对吗?他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是个道貌岸然的神仙。”
姜芷夏坦言,“你父亲下令给我灵清弟子戴上灵锁的时候,我确实挺讨厌他的。但我昨天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我想如果我是他,我可能做的比他更狠,甚至下令屠戮灵清满门。这老头到最后还是心软了。”
“什么意思啊?”
她望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淡然一笑,“没什么意思。我是想说你父母在天地异变时没有临阵脱逃,而是和一众神仙和魔界对抗,牺牲自己的性命。这可不是道貌岸然的人会做出来的事。”
“可他们太严厉了。”张和裕有些难受,“仙家们都觉得他俩不近人情,像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又在最后包庇‘罪犯’。忙了一整,连命都搭进去了也没有改变什么。”
姜芷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父母有他们自己的衡量。他们在不同的情况选取了他们认为最有利的选择,可能从事后来看,结果并不是很好。但他们尽力了,做了能做的一切。
改不了是正常的,因为问题根本不在他们的身上。”
说话间,柳茉思端着饭菜进来,“放心吃,是素素亲手做的,绝对没有那些草。”
“怎么就你一个,老二和那小兔子呢?”
“她们俩去给师兄打小报告了。二师姐今天也发现了很多心里骂她的人,点名让老大好好教训他们。何素素那小孩闲不住,就爱跟在外面疯。”
“这一天天的,还挺能折腾。”
姜芷夏拿起筷子,却发现自己吃了两口就饱了。
吃不下也睡不着,我该不会是要死了吧。她思及此,不禁悲从中来,望天兴叹,“还没当首富呢就玩完了……”
“谁给姜掌门气受了,说来我听听。”
仙皇带着碧荷与秀珠推门而入,他的目光停留在张和裕身上。
张和裕被这阴毒的目光吓得躲在姜芷夏身后。可他这般反应反而取悦了仙皇。
他满意地收回目光,坐了下来,和蔼地问道:“我听他们说,姜掌门看上了一个奴隶,还要收他进门。”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她拿起手帕擦了擦嘴,“也是,这儿都是你的人,你什么不知道。他们怎么没告诉你,我今天还打了一个奴隶。你不去那地方看看,万一那人是我安插进来的眼线呢。”
仙皇微微一怔,随后笑道:“是我小人之心,姜掌门莫怪。只是这忘仙还不稳定,我得提防着点。”
“你都一手遮天了,还怕什么。”姜芷夏说:“我要是天帝,早晚得过来叫你一声爹。陈飘飘呢?”
“我这就让秀珠带她来。”仙皇冲秀珠一使眼色,“一早你去外面,我怕她跑出去找你,你们走岔了。所以一直让她待在房里。”
“您可真贴心。”
“姜掌门客气,感觉我这里如何?”
“很好。”她点头称赞,“富贵、人又多。我在你这里才感觉自己像个掌门。这仆人随从先呼后拥的,很是受用。”
“这便好。”仙皇大喜,“我还怕周围的人不懂事怠慢了。今日特派秀珠与碧荷过来,以后贴身伺候。”
“监视我?你也太心急了吧,我才来几天呢。”
仙皇没想到她看穿就算了,还说得这么直白,表情有些僵硬,但又很快恢复过来,“姜掌门多虑了。我是出于一片好心,怕下人不懂事怠慢。要是像今天这样,奴隶多有冒犯……”
“别这么紧张,我也只是开个玩笑。”她打断他,“你放心,我短时间内不会走的,我的目的还没达到呢。”
“什么目的?”他假装不在意地问道。
“你不都知道吗?”她故意不往下说,好整以暇地望着仙皇。
“这话从何说起?”两边谁也不说话,整个房间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要不是有姜芷夏挡着,张和裕怕是能紧张得昏过去。
“呵呵。”她不在意地笑笑,“我来的时候告诉过你们那个带路的姑娘,我是来找东西的。”
仙皇轻微攥紧手心,“什么东西?”
“一颗龙珠。北边十年没有下雨,我路过那里听百姓抱怨,吵得我头疼。把龙捉上来一问才知道原来龙珠丢了。
又听飘飘仙子说龙珠在这里出现过,所以就跟她一起来找龙珠,顺便卖个人情给虚玄,借此让他们家掌门把我们家的东西还回来几样。
怎么,是那姑娘没告诉你?还是你没从我师兄师姐的嘴里打听出来啊?”
“姜掌门说笑了。”仙皇松开手,稍微松了口气,“莫仙君是告诉过我,是我误会了掌门的意思,以为你是来找别的东西。失礼失礼,老朽以茶代酒给掌门赔罪。”
喝完茶,仙皇让她宽心,他会让人去找龙珠,“既然姜掌门不想让这么多人在身边,那我就先不让她们来了。不过要是下面的人冒犯,姜掌门随意教训,我绝不多管。”
说罢,他转身离开。
“仙皇稍等。”姜芷夏叫住他,“我今天去找我师兄,见他正压着一堆人种草。那草看起来很普通,怎么种那么多?”
“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仙皇含糊几句,转身离开了。
他离去后,张和裕腿一软坐在椅子上,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捂着自己的胸口,“那个人的眼神也太可怕了。我还是第一次见。”
“那点出息,平时都怎么上工的?怕什么?他还能用眼神把你吃了?”她一戳张和裕的额头,“下次你就坐我旁边直视他,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啊?!”张和裕委屈地撇撇嘴。
秀珠带陈飘飘来这里后就主动离开了。姜芷夏故意打开门窗,和她高声谈论龙珠之事。后来林忆带着何素素“告状”回来,几人在房间里谈天说地,好不热闹,一直到天黑才散去。
房间里就剩张和裕和姜芷夏两人。他作为姜芷夏的“小情人”,总不能第一天晚上就睡在外面。姜芷夏给他扔了两床被子,让他睡地下。
深夜,张和裕翻来覆去怎么也合不上眼。他扭头望向姜芷夏的床,小声问道:“姜姐姐,你睡了吗?”
“没有。”
姜芷夏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已经第二天晚上睡不着了。
“我也睡不着。”他翻了个身,完全冲着这边,“姜姐姐,你害怕吗?”
“怕什么?”
“很多。”他抿了抿嘴,“比如灵清没的时候,又或者面对那个仙皇的时候。”
“你会怕?”
“会。”他缩在被子里,“我害怕很多东西。自从我父亲母亲死了之后,我每天都害怕。但因为我的身份,我不能表现出来。有时候我想要是当初死的是我,不是我爹就好了,至少他不会像我一样没用。他和大哥一起配合,总比我强。”
“谁说你没用的?”
“没人说,我自己想的。”他低声道:“我知道仙家都不服我。他们表面上没说,心里都在骂我软弱,不该向魔界妥协,把三界让给他们一半。”
姜芷夏拉开床帏,坐了起来,“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次为什么下来!?”
他沉默了半晌,将头埋得更深了,“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他压着自己的哭腔,“我一个人面对不了那么多事。我父亲和母亲什么都没交代都走了。现在仙界每个人都各怀鬼胎,少有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我就是胆小。就是因为胆小,我大哥才出面替我和魔界签订条约,背负骂名,使他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现在还要以身犯险帮我铲除身边奸佞。可是到现在,我都找不出洗刷他罪名的办法,我也分辨不了谁是坏人。
如果……如果我大哥真的有什么事的话,这个天帝我也做不了多久。我想与其这样,不如找到他,就算跟他死在一起也好……”
姜芷夏走下床,掀开张和裕的被子将他拉了起来,给了他一巴掌。“你是不是想拖死他?我问你,你是不是想拖死他?”
“我没有……”张和裕被吓呆了。
“他都已经做到这个程度了,你还想让他怎么样?非逼着他跟你一起死,你就开心了?”
“不是……”
“张和裕,你听我说。”姜芷夏跪下来,双手捧着他的脸。在黑暗中,她与他对视。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为了做天帝而生的。凡人都敢说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你怕什么?
你胆子小吗?!能随父出征,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人胆子小吗?能在群龙无首的时候,主动站出来接下仙界这个烂摊子的人胆子小吗?
战事失败的那一刻,谢泽之都想过要逃。按你说的,他是不是也是个胆小无能的人?
至于求和,你没做错。那种情况下,拼个鱼死网破又有什么意义。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没有这两百年的空隙,仙界早亡了。至于到底是苟延残喘还是东山再起,那就看我们之后怎么做了。
想不明白的人任由他想不通,你只做好你的事,到时候事实会替你解释一切。
你不能退,至少在找到比你更适合的人之前,你不能退!你退下之后仙界大乱,魔界都不用打,我们从内部就自杀自灭了。所以哪怕你害怕得坐在大殿上哭,也不准退下来!”
“姜姐姐……”
姜芷夏替他擦了擦眼泪,哄着他躺下,自己也躺在他身边,“别怕,小和,我和谢泽之都在,灵清所有人也在。天塌不下来。”
“姜姐姐……”张和裕忍不住侧过身,哀求道:“你能抱抱我吗?”
母亲没了。此后无数个黑夜,即便他再害怕,也不会有人过来抱他、安慰他。
姜芷夏没说话,只把他搂在怀里,轻抚他的后背。
“我……我再哭一个晚上就不哭了。”张和裕拽紧她的衣服,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疯狂涌出。他哑着嗓子,哽咽道:“我想我母亲……姜姐姐,我想他们……但我只再想一个晚上……”
这二百年间所有的恐惧,所有积攒的眼泪,所有受到的委屈,在顷刻间,犹如洪水一般冲破了张和裕在心里为自己虚构起来的“堤坝”。
姜芷夏拍着张和裕的后背。被黑暗笼罩的她仿佛又回到了独守灵清的那些夜晚,怀里的人从张和裕变成了她自己。
她问自己:姜芷夏,前路渺茫,你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