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豫南平原上下了场大雪。一夜之间,房坡上盖了层尺把厚的雪;雪压树枝弯,蓬蓬松松,像一树梨花盛开。街道上,雪深过膝。庄外,雪盖严了路、麦地,填平了路沟。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地、哪是沟。一眼望去:白雪皑皑,天地茫茫。
“犟筋头”早起开门一看,大吃一惊,急忙抓把扫帚,扛肩上,“咯吱咯吱”地踏着雪,去到庄后面的一片荒园子里,只见一堵雪墙立在那儿——他家缺所房,需要烧一窑砖。他把打的砖坯子垛在荒园子里。打算烧窑的有十几户。大家抓了阄。他的号隔一个才轮到。昨夜的雪淋了他的坯垛——他抡起扫帚,扫起了垛上的雪,但无论如何也扫不净,垛上面还是有雪末,坯缝的雪也扫不出来。干坯怕水。雪一化将会湿酥坯的楞和角,将要废许多坯。他扫了几遍坯垛上的雪,又把垛圆圈的雪往外扫了扫,便把扫帚撂垛上,去往春光家。
春光正扫院里的雪,见他哭丧着脸来了,问他大清早这是咋啦!“犟筋头”说了坯垛被雪淋的话。春光听后,埋怨他粗心大意、没用塑料布盖住坯垛。“犟筋头”说原先是盖住的,怕捂的时间长了坯子潮,就在前天掀了塑料布,想晾晾潮气,就没有盖,谁知老天爷偷下场雪淋了坯子。春光说:“现在只有倒坯垛!才能把坯上的雪倒掉!”“犟筋头”说:“那得费多大的劲呀!”春光说:“那咋弄呀!”“犟筋头”说:“我来找你,想提号!”春光迟疑一下,说:“那会中?大家排的有号,咱能坏规矩吗?”又想想,说:“提也中,你得和上家商量好!”“犟筋头”想想,说:“中!”就走了。
“犟筋头”去到他的号的上一家。这家主人叫赵力晓,是倒插门,知在外庄难混,便啥事都按规矩办,不愿换号。“犟筋头”便气呼呼地走了。
“犟筋头”上了大路,拐过弯,迎面碰见民兵连长程全。这程全戴顶顺头捋帽子,披件黑大衣,夹着膀,缩着脖,穿着草鞋,“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往南走,见“犟筋头”不高兴,站住了,笑问:“大清早,枯皱着脸!谁欠你二斗牛料呀?”“犟筋头”也站住了,咋来咋去说一遍。程全听后,想:你春光想摘我的官帽,我得搅乱你烧窑的号,给你制造麻烦,使队里乱套,让上级知道你春光没啥球本事、摘了你的干部帽子!于是他便笑着问:“你想不想快点烧窑?”“犟筋头”说:“废话!不想快点烧窑,我能在冷呵呵的大清早问了这个问那个呀?”程全盯他一会儿,说:“我当家!你装窑吧!”“犟筋头”冷笑着“哼”一声,说:“你当屁家!”程全瞪着他,也“哼”一声,说:“你说我不当家?你就别装窑嘞,等着雪化后坏坯子吧!”说着,走了。“犟筋头”想:民兵连长也是队里的主要干部,他既然发了话,自己就装窑吧!于是连忙喊:“哎……你别走,真让我装窑呀?”程全又站住了,转过身说:“不真还假呀!”“犟筋头”走到他面前,说:“春光和力晓不依我咋办?”程全说:“春光这头我顶着!力晓你怕他呀?”“犟筋头”又想想,说:“中!”说罢,笑着敬上烟。程全接了烟,又看着“犟筋头”的脸,扎煞着右手,摩挲着大拇指和食指。“犟筋头”愣一下,又给他一支烟。程全绷嘴笑着说:“两支烟就中啦?”“犟筋头”“嘿嘿”笑,连连点着头说:“中中中……”二人就走了。当夜,“犟筋头”去到大队门旁的代销店买条烟,送给了程全。程全留两盒,把其余的送给了书记。
次日,“犟筋头”一家人用锹把坯垛与窑间路上的雪铲到了路两边。“犟筋头”去到程全家,让他派工装窑。连长让他找人,说队里记工。“犟筋头”找了十几个人,给他们说了连长说的话;借了几辆架子车,就等着明天装窑了。
到了第二天,“犟筋头”一家人趁冻拉着架子车,去到坯垛跟前,正往车上装坯子,找的人来了。犟筋头散了烟。大家装满几辆车,拉、推着车去到窑池,装起了窑,装完这几辆车上的坯子,有人去拉坯子,有人在窑上等着摆坯子。
那赵力晓吃罢早饭去牲口屋烤火,忽见“犟筋头”的大儿子在装坯子,吃一惊,忙去到窑池,见人们正排着队往里递坯子,责问“犟筋头”,道:“我没同意换号,你咋装起来啦?”“犟筋头”在车上拤着坯子,拗头瞪着他,说:“我该装!”赵力晓气愤地“嗯”一声,说“你不能装!”“犟筋头”拤起五个坯子,给下一个人递着说:“你看着我装!”赵力晓往前走半步,说:“你不讲理了是不是?”“犟筋头”转身又去拤坯子,说:“我讲理得很!干部让我装的!”赵力晓问:“哪个干部让你装的?”“犟筋头”又拤着坯子往下一个人手里递着说:“我凭啥对你说呀?”赵力晓知缠不过他,说声“中呀”,就走了。
赵力晓去到春光家。此时,春光正坐在堂屋当门的小板凳上,拿着他妮的手拍着说:“你拍一,我拍一,咱俩上街吃烧鸡!”忽见力晓满脸怒气地来了,忙松了他妮的手,诧异地问:“咋嘞?”力晓问:“你让’犟筋头’装窑啦?”春光一愣,说:“没有呀?”力晓说:“那不?他占我的号,装起了窑?还说是干部让他装的?”春光想想,说:“走!咱去看看!”说罢,便站起来,走了。力晓跟着他。
二人去到窑池旁。春光见“犟筋头”果然在装窑,便朝他招着手,笑着说:“过来……我问你个事儿!”“犟筋头”迟疑一下,便拍拍手上的土,过去了。春光把他领到一边,仍然笑着说:“人家不同意换号,你咋装起来嘞?”“犟筋头”说:“我是特殊情况!”春光说;“那你也得和人家商量好再装呀!”“犟筋头”沉了脸,说:“有人让我装的!”春光也沉了脸,问:“谁让你装的?”“犟筋头”说:“你别管谁!反正有人开话!”春光不满地“嗯”一声,厉声说:“力晓不同意换号!谁开话也不中!”“犟筋头”白他一眼说:“我还等着去装窑呢,没时间和你打嘴官司!”说着,就要走。春光挡住他,说:“不说出来谁让你装的,你不能走!”“犟筋头”拗头瞪他一会儿,说:“说了咋啦?你还能咬谁的蛋呀!”稍停,说:“民兵连长让我装的!”春光一愣,说:“我没让他对你说装,他有啥权力让你装呀!”“犟筋头”说:“那是恁干部的事,我管不了!干部让我装,我就装!”春光厉声说:“得按号来,你不能装!”“犟筋头”愤怒地“咦”一声,说:“咋?你不叫装!我就不装啦?”春光威严地说:“我是队长,不让你装,你就不能装!”“犟筋头”脖一梗,说:“我非得装!”春光“咕咚”咽口唾沫说:“中呀!咱看谁当家!”说着,气呼呼地走到窑池旁边,指着装坯人,说:“都停下!别装嘞!”众人面面相觑,都停下了。这时,“犟筋头”气势汹汹地走到这儿,指着众人,气着说:“都给我装!”众人都不动手。“犟筋头”愣一下,看着他几个儿子,说:“他们不装!咱们装!”说着,下到窑池里,拤起架子车上的砖坯子,往窑里搬!他的三个儿子也拤着坯子往里搬。春光看着站在一旁的赵力晓,道:“把他的坯车拉出来!”赵力晓看他一眼,退一步。春光走过去,就要架车把。“犟筋头”蹿上去,拽着春光,把他拉出车辕。
这当儿,只听窑池上面“吭”一声,众人都仰脸往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