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多远,前面的人拐进一个胡同,秦狄尾随其后。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又拐进了一个窄胡同。站在胡同里可以看到内城的城墙,算是内城内比较偏僻的位置。见胡同里没人,秦狄脚下快走几步,开口道:“这位朋友请留步。”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男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主一仆,再看看四周,除了自己,并没有第四个人在场。
“你在和我说话?”
面对他的询问,秦狄迈步来到他面前,笑道:“这里再无第四人,自然是在呼唤兄台,方才我见你被兴隆钱庄的人驱赶出来,想问问仁兄,所为何故?”
“哼,看热闹也就罢了,追着看热闹的人倒是第一次见到。”男人怒视着秦狄,嘴里的话说的咬牙切齿。
秦狄明白,想来他是将自己当做了好事之人,当即开口道:“仁兄误会了,我初到京都,做些小本生意,现在手中有些银钱,害怕被人偷盗,所以想找个钱庄票号暂时存取。这不刚到那里就看到了仁兄的遭遇。只是想打听打听,这兴隆钱庄,是不是不太可靠。”
“你不是京都人?”男人听到秦狄话,语气顿时缓和了些,继续说道:“我奉劝你,银钱宁可带在身上,也别放在兴隆钱庄,那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看看我的下场就知道了。”
“敢问仁兄,你是如何落得这般田地,可否与在下说说?”
看面前之人一脸的诚恳,他连叹气带摇头,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此人姓施,单名一个钊字。年纪四十有三,他的父亲是个商贾,而他却对商贾之术没有太大兴致,倒是喜欢舞文弄墨,算个读书人,但是才学一般。
前几年朝廷举办的科举,他也曾参加,才学在那摆着呢,最后落得个榜上无名,现在连个秀才都未曾考取。原本家中还算富裕,后来施老爷子离世,万贯家财落在了他的手上。
对家中买卖铺户的经营,并未上心,一直都是由下面的人帮衬着打理。作为东家都不上心,也不知道维护主顾,下面的人也就糊弄糊弄差事,混口饭吃。原本经营的挺好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反而需要经常从家中拿钱贴补。
纵使有万贯家财,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家中存银捉襟见肘,他的夫人就劝他,若是不善经商,那就将买卖铺户兑出去,所得银钱也足够他们一辈子的吃穿用度。
说到这里,施钊不愿意了。他是个大孝子,怎么能看着施家的家业败在自己手中,那样岂不是愧对死去的父亲。
说他是孝子也好,说他是执拗也罢。反正就是一点,不能让父亲留下的家业毁在自己手里。可是家中银钱已经不足以让他继续补贴,不知他从哪听说个消息,钱庄可以拆借银钱。
于是瞒着夫人,将田产地契拿去抵押。原想好好经营,力挽狂澜。事实证明,他用心经营,还不如让伙计们糊弄他,赔的更快。
到了还钱的日子,不仅没有挣到钱,反而赔了个干干净净。钱庄前来要钱,他是分文没有。钱庄自然要按照当时签订的契约文书,用他的田地房屋和买卖铺户做抵押。这个时候他的夫人才知道自己夫君的所作所为。
原本价值两万两的房产地契,仅仅被他从钱庄拆借出五千两。
施钊的夫人,虽然比他小了十五岁却是个知书达理且识大体的人。发生这种事情,只能说是家门不幸。她虽有怨言,但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施钊对这件事情并未否认。本就是自己的夫君理亏,谁来了也无法辩驳。
收下钱庄送来的契约文书,施夫人二话不说,收拾随身的应用之物,遣散家丁奴仆,带着自己的贴身婢女离开施府。
好在施家的祖宅没有让施钊抵押出去,还算有个落脚之地。祖宅虽然不大,却也比寻常百姓的条件好一些。二进的院子,十几间房屋,足够他们居住。
按理来说,事情到这里也算告一段落,但是施钊不甘心啊,总觉得是钱庄在设计陷害他,图谋他的万贯家财。
他这么想也对,也不对。钱庄的目的就是为了谋利,并不存在阴谋,而是阳谋。火坑摆在你面前,你可以跳,也可以转身就走,没人逼你。只能说他们充分抓住了急用钱人的心理,想放手一搏,只要你有资格,钱庄很乐意助你一臂之力。前提是,你有放手一搏的魄力不行,重要的是有没有放手一搏的能力。
别人有没有这个能力不知道,反正施钊是没有。
他是越想越气,心中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三天两头拿着那份已经作废的契约文书,跑到兴隆钱庄,想与对方理论。这么说吧,兴隆钱庄在京都有五家钱庄,包括即将开业的这家,每一家他都去过。
今天秦狄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这里与人“理论”。也难怪钱庄的人毫不客气的将他给扔出去,这样的操作已经很文明了。但凡这里不是京都,施钊可能早就被人打死了。
从他嘴里得知以往的经历后,秦狄变得有些哑口无言。这事真不太好评价,客观上讲,法理上看,钱庄的做法是按照章程办事,闹到官府去也挑不出毛病。
但是其中却有一个弊端,钱庄的子钱过高。正是因为这一点,就会导致许多人家破人亡。朝廷律法对此事又并未做出明确约束,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而且是无解的死循环。
想要改变现状,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大汉律中加上一条,对钱庄拆借所收取的子钱,做出明确规定。
就算做出规定,那也是后话了。以前发生的事情,不可能让钱庄退还回去,就算自己下旨,他们也未必会这么做。那些账目造假太容易了,随便一个借口,就能巧妙的避开圣旨。
“事已至此,施兄不妨看开些,就当吸取教训。人活一世,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世间比你清贫困苦的人太多了。继续抱怨下去,恐怕也只是徒劳,与其浪费这些时间,倒不如奋发图强做些其他营生,或许迎来出头之日,重振家风。”
秦狄本想宽慰他几句,没想到对自己的好心宽慰,却惹来了他更多的埋怨。
“呸,什么出头之日,想我施钊此生算是毁在了兴隆钱庄的手里。万贯家财,就被他们这样侵占,心中又岂能甘心,换做是你,你能就此罢休吗!”
施钊仰天长啸,言语中充满了不甘和悲愤。
他长啸声刚刚落下,几丈开外的木门被人推开。里面走出了一个女人,探头在胡同里张望,看到了三人。
秦狄闻声而望,只见那人是妇人打扮,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袭蓝色长裙,脸上白净,头发挽起,一根簪子插在头上。
看到施钊坐在墙下的石头上,她的脸上闪露愁容。犹豫片刻后,还是迈步走了过来。目光并未看秦狄一眼,而是径直来到施钊面前。
“夫君,既已到家门,为何不入,家中琐事繁多,只等夫君回来主事。”
她一开口,秦狄不由的看了过去,心中暗道:此女说话的声音,也太柔情了吧!难道这就是施钊的夫人?
远看之时,脸颊白净,近距离细瞧,即便身上的长裙比较松垮,依旧难掩绝美的身躯。只是不知为何,右侧脸颊上有块淤青。至于是新伤还是胎记,秦狄不好分辨,总不能直勾勾的盯着人家的夫人看,不妥。从她说出的这句话,秦狄可以肯定,她必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
“呵呵,现在万贯家财都没了,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主事。若不是你那么痛快的从家中搬离,我又何必落魄至此,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祸星。”
施钊看都没看他一眼,发泄着心中不满,同时看向秦狄,继续说道:“唉,落得今日这个地步,皆是因这个灾星而起,落魄之后,就连我的妾室都返回到了娘家。”
“夫君,我们还是先回府吧。午时已过,夫君怕是未曾用食,奴家备好了餐饭,回去晚了,饭菜该凉了。”
女人俯身,想要将坐在地上的施钊搀扶起来。
她的手刚刚挽住施钊的胳膊,就见施钊用力一推,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怒道:“你这个灾星,休要碰我。”
女人倒地的瞬间,秦狄清晰的看到她微微露出的胳膊上有许多淤青,当即就反应了过来。只怕面前这个叫做施钊的男人,将在外面受得气都撒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上。
看出这些也无济于事,皇帝也不能强行干涉人家的家务事。这世界又没有妇女保护法,自己就是想帮,没有合适的理由。
虽不知面前站立的这两人与自己的夫君是什么关系,但在外人面前被如此对待,她羞愧的红了脸。眼眸中隐约可以看到有泪花翻涌,却被她极力掩饰。
不顾身上的尘土,起身后再次来到施钊近前,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怨气。
“夫君,还是先回府吧,切莫让外人看自家笑话。”
“呸,我说的话你这个灾星是没听到吗,休要在碰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将你这个灾星卖到了妓院,一会他们就会来接人。”
施钊嘴里一声呸,一口唾液吐在了她的衣衫上。如果单单是这个行为,她可能还能接受。听到自己的夫君竟将自己卖入到妓院,整个人顿时就慌了。
“不,不可能,夫君不会这么做。奴家还有些首饰,将首饰当了,所得银钱足够我们生活所需。即便将妹妹接回来,只要我们节俭些,也可以糊口度日。”
“你的首饰,可笑,那还不是用我施家的银钱购得。”施钊满脸嫌弃看了她一眼,顺势抬手,将她头上的玉簪拽了下来:“这些首饰你一件也别想带走。”
看到他的举动,秦狄眉头紧锁,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怎么对待自己的女人,如此粗鄙。言语间辱骂也就算了,当着自己这个外人对自己的夫人动粗,属实有失读书人的斯文。
“这位仁兄,我倒是觉得尊夫人的话有些道理,安居乐业,一家团聚才最重要。至于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身外之物,满足温饱即可。”
秦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才出言相劝。